夜色渐深,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映照着这间宽大却略显冷清的办公室。
郑仪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将批阅好的最后一份文件轻轻合上。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
“秘书长,您的住所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市委家属院一号楼。”
周扬不知何时已经进来,轻声提醒道,手里拿着车钥匙和一个小型公文包。
“车已经在楼下等候。”
“好,走吧。”
郑仪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
黑色的公务车平稳地驶出市委大院,汇入夜晚依旧繁忙的车流。
周扬坐在副驾驶,简要地介绍着家属院的情况:
“一号楼是去年刚落成的,安保和配套设施都是最好的,主要是方便市领导休息。给您安排的是一套四居室,已经简单打扫布置过,生活用品也都备齐了。食堂在家属院东门,二十四小时供应。您看还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
郑仪“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大约十五分钟后,车辆驶入一个绿树环绕、环境幽静的小区。
门口有身着制服的保安敬礼放行,车辆沿着内部道路蜿蜒前行,最终在一栋外观简洁现代、灯火通明的单元楼前停下。
“秘书长,到了。我送您上去。”
周扬率先下车,为郑仪拉开车门。
电梯直达顶层。
门一打开,是一个宽敞的独立入户门厅。
周扬用钥匙打开厚重的防盗门,侧身让郑仪先进。
灯光亮起,一套装修简洁大气、空间开阔的公寓呈现在眼前。
客厅宽敞,沙发茶几都是新的,带着标签。
餐厅、厨房一应俱全,冰箱里塞满了新鲜的食材和饮料。
四个卧室,主卧带有独立的卫生间和衣帽间。
书房里,书桌、书柜、电脑、打印机都已备好,甚至还在角落摆了一盆绿意盎然的发财树。
一切看起来都无可挑剔,标准的高配领导待遇,但也因此显得缺少了些许烟火气,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随时可以入住的酒店套房。
“秘书长,您看还缺什么?我明天一早就去置办。”
周扬仔细检查着水电开关,一边问道。
“很好了,不缺什么。”
郑仪摇摇头,将公文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辛苦你了,这么晚还跟着忙活。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是我应该做的。秘书长您也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七点半,我准时在楼下等您。”
周扬微微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极其轻微的送风声。
郑仪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陌生、奢华却冰冷的新“家”。
就在他出神之际,寂静的房间内,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
声音突兀,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郑仪微微皱眉。
这个时候,谁会来?
他走到门禁可视屏幕前。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张林!
这位新任代市长,此刻正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黑色礼品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亢奋和急于分享的笑容。
郑仪心头念头急转。
张林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周扬刚刚离开,他就到了?
这绝不是巧合。
他这位秘书长的新住所,对这位代市长显然不是秘密。
而且张林脸上那种毫无隔阂的亲近表情,显然还沉浸在“郑仪是自己人”的认知里。
郑仪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了温和中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伸手按下了开门键。
“咔嚓。”
厚重的防盗门解锁。
郑仪亲自拉开了门。
“张市长?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他侧身让开门口。
“哈哈,郑秘书长!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张林大步走进来,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热情。
他顺手将那个沉甸甸的黑色礼品袋放在玄关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刚开完一个协调会,听说你安顿下来了,怎么也得来看看!咱们兄弟俩,以后就是并肩战斗了!缺啥少啥,跟我说!”
他拍了拍郑仪的肩膀,动作亲昵自然,仿佛两人是相交多年的挚友。
郑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引着张林往客厅沙发走去。
“谢谢张市长关心!条件已经很好了,什么都不缺。您这么晚还亲自跑一趟,太见外了。”
“不见外!不见外!”
张林在沙发上坐下,身体前倾,脸上笑容不减,但眼神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亢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却更明显了。
他根本没问郑仪为什么按下了“腾飞二期”和人事调整的议题!
这不是疏忽,是他潜意识里根本没把这两件事当成需要“质问”的事情!
在他心里,郑仪和他是一体的,是盟友。郑仪做的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是为大局着想,也是为了“自己人”好。
他现在急于要弄明白的,是这个“道理”是什么,以及他这个盟友下一步打算怎么帮他。
“郑秘书长!”
张林的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急切:
“你刚到,情况可能还不太熟。但咱哥俩在党校就说好了,要一起把明州这盘棋下活!”
“现在的局面……”
他脸上的笑容敛去几分,换上了深深的忧虑。
“你是不知道!我这两天焦头烂额!”
“邹书记那边……唉,你是秘书长,在书记身边,应该也能感觉到,他对我这个代理市长……有想法!什么事都要过问,都要把关!”
“还有四海集团那些人,鼻子比狗还灵!我刚坐上来,就开始变本加厉地催命!什么‘腾飞二期’要快,港口规划要批,资金要到位……”
“再就是省里!盯着我的眼睛太多了!组织部那边,谈话的时候明里暗里都在敲打!省纪委那个邓修,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犯人!”
“还有下面那些何伟的旧部,明里不敢顶,暗地里使绊子!我今天开那个协调会,差点没气吐血!”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压力的树洞。
“老弟啊!”
他甚至改了称呼,身体凑得更近。
“我现在这个代理市长,看着光鲜,其实就是坐在火炉上烤!难啊!”
张林用力地搓了搓脸,眼睛布满红丝,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苦闷和对理解的渴求:
“你这次回来,可是我的定心丸!快跟老哥说说,你对眼下的局面怎么看?接下来咱们怎么破局?”
郑仪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的目光扫过张林布满红丝的双眼,疲惫却亢奋的表情,还有那份发自内心的信任与依赖。
张林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当成了能够共同应对风暴的盟友。
这正是郑仪想要的效果。
但,这个“盟友”关系,必须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向推进。
郑仪拿起茶几上的玻璃壶,给张林倒了杯温水。
“张市长,喝口水,缓缓。”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张林下意识地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
郑仪自己也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目光沉静地看着张林:
“张市长,你说的这些情况,我理解,也感同身受。”
“但是,我说句实在话,您别不爱听。”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您……太急了。”
“急?”
张林一愣,显然没料到郑仪会这么评价。
“没错,太急了。”
郑仪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极其认真。
“您在担心什么?是担心省里不给您这个代理市长转正?”
郑仪的问题直指张林内心最深的恐惧。
张林眼神一黯,没说话,默认了。
“那您想过没有,省里既然决定让您代理市长,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郑仪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说服力:
“为什么是代理?就是要给您一个缓冲期,一个考察期!让您站稳脚跟,做出成绩,也……消解一些不必要的杂音!”
“这个时候,您最该做的,不是急着去兑现承诺,不是急着去摆平各方,而是‘稳’!”
“稳住局面!稳住队伍!稳住人心!”
他目光锐利,直视张林:
“您看看您今天的状态?焦虑、急躁、甚至有点乱了方寸!”
“下面的人精着呢!他们感觉出您的焦虑,自然就会阳奉阴违,甚至待价而沽!”
“四海集团那些商人,闻到您急于出成绩、求安稳的气息,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逼迫!”
“至于邹书记那边……”
郑仪的语气意味深长:
“书记是一把手,他关注、他过问,这很正常!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书记,突然上来一位新市长,我也会多关注一些,这是职责所在!”
“如果您因为书记正常的过问就心浮气躁,那就更显得您……心里没底了。”
张林怔怔地看着郑仪,仿佛被这番话点醒了。
他额头冒汗,眼神里的焦虑被一种恍然大悟和羞愧取代。
是啊,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还有一点。”
郑仪的声音放得更低沉,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
“张市长,您别忘了,省里为什么派我来当这个秘书长?”
他指了指自己。
“我来,是干什么的?”
张林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省里对明州的复杂局面很清楚!对您面临的困难也很清楚!”
郑仪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力量和安抚感:
“派我来,就是来帮您稳定局面!来帮您协调矛盾!来帮您抵挡那些明枪暗箭的!”
“省里希望您顺利转正!希望明州稳定!希望这个局面能打开!”
“有我在这里,做您的桥梁和后盾,您还怕什么?”
郑仪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瞬间驱散了张林心中大半的惶恐不安。
对啊!
郑仪是谁?
他是徐省长的红人,背后还站着王振国部长那样的通天人物!
他来做秘书长,不正是省里支持他张林的明证吗?
有这样一个背景硬、手段高、又和他站在一条船上的秘书长在市委核心位置坐镇,替他盯着邹侠,协调各方,抵挡压力……他还用得着这么焦头烂额、自乱阵脚吗?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底气重新回到了张林体内。
他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老弟!你这话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他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
“对!稳!要稳!不能急!”
他连连点头。
“有老弟你在,我还慌个什么劲?”
他端起水杯,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仿佛喝下的是定心丸。
“那……老弟,你看‘腾飞二期’那事……还有人事……”
他终于问起了下午被按下的议题,但语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不再是质询,而是请教。
郑仪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火候到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
“张市长,‘腾飞二期’是四海集团的重点项目不假,但我们不能为了项目而项目,为了速度而速度。”
“按下去,不是要卡死它,而是要更规范、更稳妥地推进!”
“把风险都摆到桌面上,该补偿的补偿到位,该做的评估扎实做,责任清晰了,将来无论出了什么事,板子打不到我们身上!”
“这叫以退为进!”
“至于人事……”
郑仪的语气变得微妙:
“刘兴国这个人选,组织部提报得……有点草率。和四海系关系那么密切,直接放到临港区去分管项目?这不是明摆着落人口实吗?”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不能给人任何攻击的借口!”
“您想想,如果省纪委或者某些人,突然拿这个说事,质疑您用人唯亲,您怎么解释?是不是授人以柄?”
张林脸色一变,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凶险。
“对对对!老弟你想得太周到了!这个位置确实敏感!换人!必须换人!”
他立刻说道。
“不急。”
郑仪摆摆手。
“组织部补充材料需要时间。正好借此机会,我们好好梳理一下几个关键岗位的人选,确保用的人靠得住,不出乱子,真正能帮您打开局面。”
“好!好!都听你的安排!”
张林此刻对郑仪已经是心服口服,言听计从。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明州近期的工作重点和可能遇到的难点。
在郑仪沉稳而富有远见的分析下,张林感觉困扰自己多日的迷雾仿佛被拨开了,方向清晰了许多。
临走时,他再次紧紧握住郑仪的手:
“老弟,以后明州这一摊子,就靠咱们兄弟同心了!”
“有我在,您放心。”
郑仪微笑着将他送到门口。
看着张林带着满足和信心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郑仪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
他关上门,重新回到寂静空旷的客厅。
目光落在玄关柜上那个张林带来的、沉甸甸的黑色礼品袋上。
他没有立刻去查看里面是什么。
有些东西,他心知肚明。
张林已经完全落入了他的节奏。
利用张林的恐惧和信任,他成功引导对方放弃了急功近利的“强推”思路,暂时压制住了四海系最急迫的项目,清除了一个潜在的、可能引起风波的用人安排。
这一切都是在“为了张市长好”、“为了稳定大局”的名义下进行的。
张林不仅没有察觉,反而感恩戴德。
现在,他不仅坐稳了市委秘书长的位置,掌控了核心信息流,还在市长张林这条线上埋下了深入的影响力。
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