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不可能吸毒!!”
姜宥仪崩溃的嚎啕伴随着声嘶力竭的质问在桉城总警署的停尸房里回荡,却让周围森冷的沉默显得更加压抑。
很难描述早上醒来因为山竹的信息而精神振奋的姜宥仪,转眼就收到了好友的死讯是什么心情,而这个人,明明昨天才活蹦乱跳地跟她见过面,现在却躺在冷冰冰的尸体冷冻柜里,连眼毛都结了霜。
“她根本不可能吸毒……”
姜宥仪朝冷冻柜里的山竹伸手,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将山竹睫毛上的白霜擦掉了——那张脸甚至还化着浓妆,卷翘浓密的假睫毛应该是很鲜活灵动的,她染的满头红发原本也是活泼张扬的,可现在它们像是一张诡异的、死气沉沉的网,死死地罩在了山竹的脸上,让一个曾经泼辣的漂亮姑娘,变成了惨白僵硬的模样。
姜宥仪心疼地去摸山竹冰凉的脸,她哽咽到几乎吐不出完整的音节来,却还想着不能让眼泪落在山竹身上,“我昨天刚跟她见过面……她……”
姜宥仪猝然收住了声音,因为仓促抹掉眼泪之后,从模糊到清明的视线里,她看到了山竹手臂上注射留下的针孔。
针孔周围青紫的斑块横亘在细瘦的手臂上,那么丑陋,又充满恶意的嘲讽。
姜宥仪转过脸,她几乎神经质地一把抓住克里斯的手臂,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这个从她进门起始终一言不发的缉毒组老大,“你们说她死于吸毒过量,可她……”
她试图尽量克制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但实际上,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才看着山竹时勉强收住的情绪倏然疯狂地反扑回来,让她完全失控地再度歇斯底里起来,“——可她的家人都在戒毒所,毒品几乎毁了她的人生,她恨死了毒品,自己怎么可能还去吸毒?!!”
姜宥仪的质问绝望又嘲讽,克里斯任她抓着,迎着他的拷问说不出来一个字,池浪上前从背后抱住姜宥仪,把她从那个大块头身边拉开了。
“……我们都相信尹山竹不会吸毒,毒品注射过量致死是她的死因,但她体内剂量足以致死的毒品不是她自己注射的。”
池浪把姜宥仪拉到自己身边,脸色黯然地对她解释:“法医初步尸检也证明了这一点,你看山竹手臂针孔周围有瘀斑和皮下出血,左臂袖子上也有拉扯导致的破损痕迹,还有从胸口到腹部,存在明显擦伤,这些都是挣扎和抵抗造成的,自己注射不会有这样的痕迹。”
姜宥仪愣了一下。
她茫然的目光自池浪脸上掠过,重新落在了克里斯身上,听见克里斯语带抱歉地说:“她是我的线人。”
线人的事池浪在电话里没说,林意也是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是六月份你们在FENRIR缉毒的案子吗?你们没有查到线索,却仍然怀疑FENRIR与新型毒品有关系,所以尹山竹后来辞掉了在商场的工作,去了那里上班?”
“对,她养父母常年吸毒,她不堪忍受,十月底的时候,她打电话报了警。”克里斯惋惜地看着山竹的遗体,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她父母后来被收到了戒毒所,但对她父母的血检结果里,也检测出了甲喹酮成分——就是那个从昂坤案开始,我们一直在追查的新型毒品案。”
“我们审了尹山竹的养父母,根据他们的供述,也找到了买货给他们的‘机长’,但这人实际上就是个小马仔,他跟所谓的老板交易,一直用的都是埋雷的方式——就是双方不见面,毒贩会将毒品事先放在约定好的隐秘地点,然后通知他自己去取货,他没见过跟他交易的人,只是从对方零零碎碎透露的信息里知道,目前桉城市场里的这种‘鲜货’,只有天哥手里有,而我们掌握的信息里,天哥最后一次现身,还是在六月份的FENRIR酒吧。”
姜宥仪直勾勾地盯着克里斯。
她眼睛充血,红血丝遍布,看向克里斯的目光甚至有一点阴沉,“你们查不到,就让山竹去……?”
她说着,甚至勾了下嘴角,只是那讽刺的笑像刀锋一般,刺得人眼睛生疼。
克里斯没有逃避她的质问,他与她对视,那张惯常像臭石头一样冷硬的脸,此刻被歉然填满,“对她的死,我很抱歉也很遗憾,但做我们的线人,是山竹自己的选择。”
“可她不会拳脚功夫,也没有枪!她只是一个面对那些恶徒不会有任何反抗余地的女性!”姜宥仪暴怒地打断了克里斯的解释,她强势又尖锐地责问,林意也好,池浪也罢,他们从没见过姜宥仪这样歇斯底里的样子,“她根本没有自保手段,你们既然让她去,就该保护她的安全——!”
“姜小姐,我没有任何推卸责任的意思,山竹的死亡确实有我们工作疏忽的问题存在,但有件事,我依然需要跟你确认——”
落针可闻的沉默里,克里斯静静地开口,“池浪说昨晚你收到了山竹用wechat发出的信息,她说她在酒吧看到了曾经袭击你们的凶徒。能让我看下信息发送的时间吗?我们没有找到她的手机,猜测应该是被凶手清理现场时一起带走了。”
姜宥仪像是被人兜头摁进了三九天的大雪里。
她指责克里斯让山竹涉险去当警方的线人,却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真正让山竹遇险的,很可能是她自己……因为山竹发来的那张照片。
那个杀手两次在警方的追查下逃之夭夭,没有留下任何能被查到的痕迹,山竹偷拍了他的照片,完全不被他察觉的可能性有多大?
反应过来这一切的姜宥仪看向冷柜里的山竹,几乎不敢再往下想。
半晌后,她僵着手拿出手机,解锁,在wechat里找到山竹,将手机递给了克里斯。
池浪一起看过去,山竹给她发信息的时间是昨天夜里的是23:14。
“法医鉴定,山竹死亡的时间在昨晚的23点40分左右,也就是说在她给你发完信息的不到半个小时,她就出事了。”
克里斯打开山竹发来的照片仔细看了看,声音冷静地接着说道:“如果说这个人是在瑟邦回桉城的高速上袭击你们的逃犯,更是在彬城撞死肖月华的凶手,那么根据现有情况能够证明,他绝对是个足够缜密的人,但这样的人,他敢在FENRIR酒吧露脸,就说明那一定是让他熟悉并且觉得安全的环境。”
克里斯在平直地陈述事实,姜宥仪却几乎无法再面对冷柜里的山竹的尸体了。
“所以……”她的声音像是在粗糙的砂纸上磨过一般,听起来沙哑得吓人,“她的死……是因为我?是因为她发现了凶手,拍照发给我,她被这个人注意到,才引火烧身的……”
她用了疑问的措词,可语气却已然十分笃定。
林意攥住了她冰凉的手,“现在没有证据能证明山竹的死跟照片有关,在警方没有抓到凶手之前,所有的猜测都只是猜测。”
姜宥仪眨眨眼睛。
她方才情绪崩溃,嚎啕大哭歇斯底里,恨不得想要撕了眼前的这个缉毒组的负责人,可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最该被问责的罪人,她几乎没脸再站在山竹面前,眼泪无声地落下来之前,就被她擦掉了。
她仿佛在对自己泄恨,手掌在脸上狠狠地抹过去,苍白的脸上因此而留下一片醒目的红痕,乍然看去,像是被谁扇了一巴掌一样。
她没有说话。
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林意是在安慰她。
而林意紧紧握着她的手,看向了克里斯,“如果山竹的手机落在了凶手的手里,那很有可能对方现在也已经知道了,她把偷拍的照片发给了宥仪。如果是这样的话,宥仪已经暴露在了凶手的视线里,她也是危险的。”
“山竹在去FENRIR之前,曾经接受过一些应对紧急情况的训练,包括保护信息安全和自身安全两个方面,其中有一点,就是她入职FENRIR之前,我给了她一台新手机,她手机里没有存任何人的电话号码,所有通讯记录每天定时清零——因为她记忆力非常好,所有信息都可以记在脑子里。另外就是,她可以用盲操的方式卸载掉手机里安装的任何程序。”
克里斯看向长眠的山竹,目光依然惋惜,但声音仍旧冷硬,“我见过她盲操卸载App的速度。如果山竹有心想要保护姜小姐的话,我猜她是有机会抢在凶手发难之前先卸载掉wechat的,那么短时间内,姜小姐应该是安全的。”
他顿了顿,看向林意和姜宥仪,“不过,姜小姐依然有权向警署申请为期一个月的特别保护。”
“我不要。”
姜宥仪的声音听起来很木,“如果山竹卸载了wechat,他们就不会从聊天记录里发现我,那就没必要浪费有限的警力资源在我身上。如果山竹没来得及卸载……”
姜宥仪古怪地笑了一声,她抬眼看向克里奇,“那我去当诱饵,将如今又重新藏匿起来的凶手钓出来,不是缉凶最快最方便的办法吗?”
没等克里斯说话,池浪先把姜宥仪的提议拦了回来,“这不符合我们的办案规定。”
他以公事公办的态度不容抗拒地反驳了姜宥仪的话,而后对克里斯问道:“从昨天半夜到现在,从分区警署接警到把案子转到我们总署来,这么长时间,查到什么有用的没有?”
“他们是今早报的警,人是昨晚死的,”克里斯摇头,法医待会儿要对尸体进行解剖,做进一步的尸检,克里斯边说边将山竹躺着的冷冻抽屉先推回去,接着示意几人出去说,“从昨晚到今早,该处理的东西,已经都被处理干净了。分区警署那边虽然暂时封了酒吧,也扣了一些酒吧的员工,但康莱刚才已经被律师接走了。”
康莱就是莱叔,FENRIR酒吧的老板。
他的酒吧出了命案,就算人死得跟他没关系,他作为老板,也理所应得地接受警方的盘问和调查。从分区警署接到报警,到将案子转到警署,再到现在,一共没有超过五个小时的时间,可康莱竟然这就已经从警署离开了……
往总警署前院走的路上,池浪蹙眉看向克里斯,克里斯苦笑着耸耸肩,在无奈中咬牙切齿,“梅耶主席的秘书跟着律师一起来的。你也知道,康莱是梅耶主席的妻弟,再者,他既没有杀人动机,又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这种情况下,怎么扣得住他?”
“酒吧的人众口一致,统一就是一问三不知。”克里斯说着,遥控开锁了一台警车,看向池浪,“我准备再去FENRIR的案发现场看一眼,你们刑事稽查一起吧?”
池浪沉默点头,跟在后面的姜宥仪叫住了他们,“我可以一起吗?”
“案发现场不允许非办案人员进入,你知道的,这也是我们的规定。我之前已经把山竹给你发的照片交给了技术部同监控影像进行比对,那边说最快今天之内就能有结果,你在这边等着吧。”
池浪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很理解姜宥仪此刻的心情,所以想办法给她找了些事情做,“另外,克里斯那边已经让人联系了山竹在戒毒所的家属,他们估计等会就到了,我听说她养父母岁数都不小了,尸检签字和遗物认领什么的,这些事情估计还得你和林意帮衬帮衬。”
虽然明知道池浪是搪塞,但他的理由实在充足,以至于让姜宥仪找不到理由来反驳。
姜宥仪轻轻抿着嘴唇点了点头,池浪叹着气很轻地揉了下她的发顶,雷厉风行地和克里斯一起带人走了。
连成一排的警车呼啸着驶出总警署的院子,远远目送他们离开的姜宥仪和林意,后来在后院的梧桐树下坐了下来,东南亚的十二月依然炎热,但刷着白漆的金属长椅却让姜宥仪觉得冷,让她不断不断地回想起方才摸到的,山竹躺着的冷冻柜那冰手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