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福利院的时候……跟她是一起长大的……”
“她,我,还有一个叫阿薰的女孩儿,我们三个关系最好。”
“她比我大两岁,那时候就很照顾我,她胆子也比我们大,经常偷偷溜进厨房偷好吃的回来,然后分给我和阿薰,我们三个就在晚上蒙着被子偷偷吃……”
明明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但姜宥仪却环抱住了自己,她没头没尾,絮絮地说着从前的事情,像是在告诉林意她和山竹的过去,却也更像是在悼念的自言自语——
“昨天见面,我跟她说了肖妈妈的死讯,她劝我不要自责,还安慰我说她才不会因为告诉了我肖妈妈的居民Id这种事情内耗……”
“她说她这种人,遇到什么事一定是最快躲开的那个……”
“可实际上……她却做了最勇敢的事。”
姜宥仪眨了眨眼,她觉得自己没资格再哭了,因为看上去很像一场害死人之后的虚伪吊唁,所以她强行将差点夺眶的眼泪逼了回去,“我还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我的号码了,她骗我说她手机内存不够,她给手机格式化了……说的跟真的一样。”
姜宥仪惨笑了一下,边说边打开手机,去翻山竹的朋友圈,“她去做警方的线人欸……这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工作,她竟然实实在在地干上了……”
“嘴上口口声声说自己胆小自私明哲保身,实际上明明就是很聪明勇敢又有正义感的人。”
“说什么有事她是躲得最快的那个,可是认出凶手,她的第一反应是拍下来发给我……”
她的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在她又想狠狠抹掉之前,林意伸手替她揩掉了从眼角滚落的泪珠。
林意搂住了姜宥仪的肩膀,安抚地一下下轻轻拍她的肩头,半晌后,姜宥仪像是慢慢泄了气的皮球,卸下了伪装,靠在了林意的肩膀上。
林意像姐姐一样搂着她,声音很轻地认同姜宥仪的话,“敢把自己的不完美直率地表达于人前,本身就是一种很难得的勇气了。何况……像你说的一样,她做了最勇敢的事情。”
起风了,温柔拂面的风像是一声低低的叹息,听着林意说话的姜宥仪苦涩地勾勒下嘴角。
她在朋友圈里看着山竹曾经那些鲜活的嬉笑怒骂,恍然间,对山竹的离去有种不真实的倒错感。
她把山竹活人感十足的朋友圈从头翻到了尾,直到向下滑动时再也刷不出来新内容了,她才恋恋不舍地从山竹的朋友圈里退出来。
功能栏里有朋友圈的更新提醒,翻遍了山竹这些年来朋友圈过往的她仿佛被带出了惯性,又仿佛是心存了一种荒唐的侥幸一样,她强烈地希望这条更新提醒是来自于山竹的,这样她就能相信,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所以她点开了朋友圈。
然而,不是山竹。
是安娜。
昨晚答应了安娜去她家里给诺兰做专职的儿童陪伴师后,安娜加了她的好友。
朋友圈的更新是一组九宫格的生日写真照,照片里,像模像样穿着西装的诺兰和穿着水粉色礼服的安娜,在被特别设计过的、带有各种庆生元素的背景前,面对镜头,笑得灿烂。
九宫格的配文只有一句简单的英文:【my little prince is five.】
照片和文案一眼扫过去,在此时此刻,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莫大讽刺。
姜宥仪倏然毫无防备地感到恶心,甚至因此而有了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
多讽刺啊,这个世界。
有人在平安夜丧命,有人在圣诞节庆生。
一路褴褛的好人躺在冰冷的冷柜里等待解剖,靠掠夺拥有一切的资本家却生活美满地被幸福围绕。
姜宥仪离开了林意的怀抱。
她翻朋友圈没有背着林意,所以林意也清楚地看到了安娜的图文。
林意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可看着姜宥仪的样子,却比刚才在停尸房时更担心。
“宥仪……”
她想说什么,但姜宥仪脸色古怪地打断了她,“——阿林,说真的,你帮我分析一下,你觉得,杀手已经从山竹的手机里发现我了的可能性有多大?”
姜宥仪对林意说话,却没有看她,而是直勾勾地看向了远处停尸房的方向,“山竹把照片发给我,一定是在她认为安全的情况下——我们来做个设想,如果这个时候凶手忽然找上门,那对山竹来说,一定是惊吓占据主导地位,而且这时候凶手已经盯住她了,她真的还有机会卸载wechatm吗?”
“退一步说,即使她有机会卸掉wechat,但手机落到了凶手手里,凭着现在的技术,信息被第三方恢复是早晚的事,那么其实就相当于,不管怎么说,对方一定都会顺着当时发出去的信息找到我。”
林意在姜宥仪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危险,她警惕地看向姜宥仪,“你想干什么?”
“我刚才在停尸房说的话不是一时冲动,”姜宥仪说到这里,终于转过脸来朝林意看了过去,“我在想,当初用给福利院公益体检的大骗局寻找肾源、掠夺福利院孩子肾脏的这种丑事,他们一定不希望它公之于众——他们杀肖妈妈,我猜十有八九也是为了掩盖这件事,那么既然他们为此都能对躲了十几年的肖妈妈下手,又怎么可能会放过我这个当事人?所以——”
她顿了顿,她眼里闪着不正常的光,是执着、偏执、甚至是疯狂的,“那如果我去当诱饵呢?左右他们一定会通过山竹的手机知道我,那索性我自曝得更完整一点呢?我告诉他们我就是当年那个大难不死的茉莉,我等着他们来杀我,这样警方是不是就能抓到凶手了?”
“你冷静一点,亲爱的。”林意叹了口气,轻轻替她将散乱的长发顺了顺,“即便我认同你说的这些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宥仪,你要知道,就算你冒险这么做了,最终也就只能让杀了肖妈妈和山竹的凶手伏法而已,抓不到素察真正的把柄,在这之前能替他顶罪的人太多了。”
“只有杀手能伏法,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你想要只折断一柄刀,从而让这一切真正的罪魁祸首永远逍遥法外吗?”
林意的声音是极度客观而冷静的,却仿佛带有能安抚人心的魔力,而她的反问,每一句也都精准地切中了姜宥仪的要害。
——姜宥仪当然不想。
刀可以折断无数柄,但用刀的人不会在意,因为他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新的凶器,然而在用更加锋利的利刃,去迫害其他的人。
姜宥仪自认自己也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人。
她以往只想给自己报仇,即使曾经一手策划了让邱格落网的陷阱,但出发点也只是为了自己。
但现在,她的仇里,还背负了肖妈妈和山竹的两条命。
所谓万恶之源,源头不被斩断,罪恶总会新生。
很久的沉默。
姜宥仪在林意的提醒中逐渐冷静下来,她眸子里古怪的光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充满杀意的阴沉语调。
“不……”
只有她们的警署后院里,林意听到姜宥仪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他们下地狱。”
“——所有人,全部。”
“所以,”同一时间,FENRIR酒吧三楼包房,山竹死亡的案发现场,穿着鞋套的池浪踩着几乎纤尘不染的地板,走到窗边,看向同样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窗台——在方才的鲁米诺测试里,大理石质地的窗沿锐角上有明显的血迹反应,“山竹当时应该试图跳窗,但被拽了回来。”
旁边的克里斯点点头,“这跟山竹胸腹间的摩擦伤能对应的上。”
池浪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摸了一下室外的那条很窄的水泥窗沿。
外面风吹雨打,水泥容易沾灰,外面那条窄窄的窗沿一般不会有人特意清理,但此刻池浪从头摸到尾,乳胶手套上几乎没有沾上明显的灰尘。
只有一些细小的灰尘颗粒,应该是今天刚落上没多久的新灰。
——这个所谓的案发现场,虽然保留着一个嗑药嗑大了的人丧失理智时留下的凌乱痕迹,但显然如克里斯所说,在报警之前,有人已经把这里完完整整地收拾过了。
对方很专业,所有可能被警方发现线索的东西全部收走,伪装出来的这些,看起来也可以以假乱真。
但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分警署那边之前已经做过痕迹检测了,他们将房间里采集到的指纹回去做了比对,两分钟前刚给我发了结果,但都是尹山竹自己的,”跟着池浪一起过来的蓝雅拿着手机里的信息给池浪看,“……包括在注射毒品用的注射器上留下的指纹痕迹。”
池浪嘲讽地笑了一下,用舌尖顶了顶腮帮,磨着牙想:很专业啊,老狐狸。
从瑟邦高速暗杀到彬城肖月华死亡,再到现在的尹山竹案,这个嚣张而缜密的凶手仿佛遛着警察玩儿一样,虽然后面的两起案子都不是针对自己的,但偏偏次次都参与感十足的池浪有种被杀手贴脸耍了好几次的感觉。
仿佛在被示威一样。
无辜者的死亡和杀人者的猖狂让他的愤怒燃到顶点,但他这个人,越是愤怒,反而越能冷静。
沉默里,池浪关上了窗子,站在窗边,看向客房的木门。
他能以这个年纪干到桉城总警署刑事稽查队长的位置,是因为他从警以来主导破获了不少复杂的案件,也因此立过不少功。而破案的一部分依赖于,他其实很擅长从嫌疑人的角度思考问题,按照他们的行为逻辑重新构建当时的犯案现场——
比如现在。
不管山竹是因为警方线人的身份被发现才引来杀身之祸,还是因为偷拍了那个杀手的照片被察觉才遭致杀人灭口,总归,他们得把她带到房间里,才能实施恶行。
除了胸腹的摩擦和手臂针孔周围的瘀青外,山竹身上没有太多挣扎反抗而被压制造成的伤痕或者痕迹,但腰间有一处丝创面很小也很浅的锐器伤——
这说明她被带进房间的时候没有反抗,没反抗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当时凶手持刀胁迫了她。
那么……
池浪环视房间里的一切,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在脑子里构建昨晚的场景——凶手暗中胁迫着山竹,把她带进房间……
开门,带人进屋,然后把门关上,反锁。
再大胆的毒贩也不可能在一个外面就人来人往的酒吧房间里存放能够致死剂量的毒品,所以他当时应该打电话找了别人来送。
山竹身上没有捆绑或者其他被控制的痕迹,那么——
池浪睁开眼睛,目光看向故意被重新伪造成凌乱模样的床铺。
凶手凶残又傲慢,利刃威胁之下,他笃定山竹不敢反抗,所以当时他们可能就是这样一起坐在了床边……凶手毫不避讳,山竹也能清楚地听见,凶手打电话找人要了毒品。
她应该苦苦哀求过,求凶手放她一条生路,但凶手欣赏着、甚至是享受着她的恐惧,然后残酷地告诉她,乖乖等待死亡,这样能少受点苦。
等待中山竹万念俱灰,而凶手要的毒品很快被人送了过来。
外面敲门声响起,凶手很清楚山竹无路可逃,所以大摇大摆地去开门,而山竹应该意识到了这是她唯一的逃生机会,所以在那一瞬间,她从床上起身,不要命地跑向窗户——
窗户被一把推开,平安夜里呼啸的风随之灌进来,山竹慌乱而决裂地试图跳窗,但就在这时,凶手拽住了她。
挣扎拉扯中,山竹的胸腹在窗沿尖锐的直角上磨破了,但很快,她重新被甩在了床上。
法医初步尸检的时候,池浪在山竹的肩头看见了手指留下的淤痕,所以——这一次,是来给凶手送毒品的人帮助凶手一起按住了她。
然后,注射。
大量毒品在短时间内通过血液循环迅速到达大脑,他们看着山竹因为注射毒品过量而出现短暂的强烈快感,看她从精神极度亢奋到意识逐渐模糊,接着变得困倦,呼吸随之减弱……她原本潮红的脸色因为窒息的到来而变成紫绀色,最终在十几分钟内,呼吸停止,脉搏停跳。
山竹死了,他们开始清理和伪装案发现场。
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床单、被褥、地板、窗台,全部更换和擦洗,他们会清理干净每一个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再趁着尸僵还没有发生,把山竹的指纹印上去,以此来伪造出山竹曾经好好地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的样子。
他们很有经验,竭力不留下证据,但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在当时那种忙而不乱的情况下,容易被忽略掉的?
池浪再度环视整个房间,半晌后,他蹙眉转身,视线再度落在了窗台上。
山竹曾经来到了这里。
这对她而言,是最接近逃生的机会,无论受到多么强烈的阻拦,她都不会放弃。
她应该很剧烈地挣扎过,那么力量再强的男人,也需要费点力气才能把她重新桎梏住。
那么如果是我的话……
池浪的手在窗前虚比了一下。
下一秒,他垂眸再度看向了一尘不染的窗台。
——如果是我的话,我的手掌和手指会全力抠住窗台的内沿以发力。
“蓝雅,”他头也没回地喊人,“拿工具过来,看看窗台背面能不能提取到有效指纹。”
蓝雅是做现勘的,当即就拎了指纹提取的专业工具箱走了过来。
一个小时以后,蓝雅果然从窗台背面的水泥板上提取到了指纹——而且不是一个,是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