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和山竹。
虽然小时候最要好,可长大后,她们也不过只是萍水相逢。
她们没有将各自秘密分享给对方的打算,日常也没有像普通闺蜜一样频繁地聊天和见面。
可生命攸关的时刻,山竹明明知道自己必死,却在最后关头仍旧选择了保护姜宥仪。
池浪的消息落到此刻,像是山竹对茉莉隔了阴阳的回答——临死的时候我选择了这样做,说明哪怕在最后,我也没有怪过你。
是我自愿将照片发给你,而害我性命的不是你。
我们能做的只是遵循当下内心的所求,但是没有人能预知事情的结果和生命的结局。
我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要确认一个人的想法,最直观的就是看他做了什么。
猜测不能作数,说话可以作假,但做过的事情是实打实的存在。
如果警方对山竹手机去向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其实无论是池浪、林意、亦或是姜宥仪自己,都能从山竹生命倒计时中做的选择里,印证山竹当初真实的想法。
可正因如此,姜宥仪却更加惭愧。
……她本来就是个内耗的人。
因为从小到大的经历,她可以从容面对恶意,却对别人给她的善意手足无措。
尤其是……当人已经死亡,她再也无法回报的时候。
时至今日,姜宥仪已经冷静了许多,她不再会背着人崩溃自责地偷偷掉眼泪了,只是心里像是被严严实实堵了一团压实的棉花,撑得心里酸涩胀痛,却无法挣脱。
“所以,”说了目前情况之后,池浪看着她,还在做总结,“如果没有被‘他们’注意到的话,你现在大概率还是安全的。”
姜宥仪点点头。
关心则乱,池浪是在说事实,可也是为了安慰她。
可实际上,他忽略掉了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被林意冷静地指了出来,“可有一个悖论,”
林意细致而理智地指出池浪漏掉的关键点,“如果杀手真如同我们猜测,是素察的人的话,当天撞死肖妈妈的时候,他也一定看见宥仪了。宥仪是半岛悦禾的幼教,看的还是诺兰他们班,所以哪怕山竹护住了她,但对方把两件事连在一起,也很难不对她起疑。”
“所以我猜,如果凶手是素察的人这个猜测成立的话,那素察现在一定在调查宥仪了。”
“但茉莉已经死了。”
姜宥仪起身走到落地窗边,窗外是黑夜里墨色的海,无星无月的夜晚,其实看不见什么,只能听见隐约的、沉闷又永无止境的浪涛声,“我现在这个身份很干净,他们如果只调查‘姜宥仪’这个人的话,查不出来什么,除非……”
姜宥仪想起了当时在火场里被偷梁换柱的那具童尸,“除非当年从玛莎大桥下的大火里逃出来的时候,被隐藏在暗处的‘他们’看见了,是姜媛带走的我。”
“可肖妈妈的生平也很干净。”
池浪看向她的背影,几天的工夫,那原本就单薄的小身板如今看起来瘦得越发纤弱了,“在彬城的时候,我看过彬城警方调查肖妈妈社会关系和日常生活的卷宗,她就像那座城市里无数跟她一样的老年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养老过日子,除了邻居,她没有其他的社交,也没有任何危险行为。”
“她唯一出格了一点的行为,就是到桉城来找林意,委托她帮忙寻找你。”
“再往前,在她很普通的一生里,唯二的两次直面危险,一是当时看你被歹徒从福利院带走,二是后来想方设法地想找到你,继而被素察他们盯上。”
“试想,时隔这么多年,素察发现了她的行踪都要对她杀人灭口,如果当初他们看着姜阿姨救走了你,又为什么要让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再看着你回来寻仇给他们制造麻烦?”
姜宥仪感受到池浪的目光,知道他在看自己,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这件事池浪一早就想说,此刻一边说自己的分析,手指一边轻扣在沙发的扶手上,他目光沉定,神色却渐深,“代入一下,如果我是当初作案的杀手——玛莎桥下毕竟人来车往,火势大了一定会引起注意,所以成功放火后,我也不会继续待着现场等着被人发现,一定会选择一个掩人耳目的地方安全地等待任务结束,所以,‘我’当时一定清楚地看见了你被姜媛救走。”
“‘我’是素察的手下,‘我’的任务是确保你被烧死,只有把你‘烧透’,才能在尸检中掩盖你缺了一个肾脏的事实,而完成这一切,‘我’也理所当然会回去对素察复命。那么按照正常逻辑,当‘我’发现你被人救走的时候,一定会想办法补救——把你杀了,顺带把多管闲事的姜媛也一起灭口。”
他说着,看向玻璃反光中姜宥仪瓷白的脸,“可事实上,你们两个都还好好地活着。”
“不仅你们活着,火场里还出现了另一个替身。”池浪语气冷静而笃定,“这说明,‘我’当时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导致我虽然看见你们走了,却没有管这一切,而是在事后选择找替罪羊补救。”
“‘补救’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任务失败,更别提‘我’还主观地放走了目标,所以为了自保,‘我’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我老板——也就是素察。”
池浪顿了顿,把自己从方才的身份代入里抽离出来,凝声道:“不过至于当年的杀手是为什么放你们走了而没有阻拦,这件事恐怕只有找到他才能知道了。”
林意颔首,“找到他就能知道答案了——如果这个人还活着的话。”
“但显然,素察身边已经换人了。”
林意是指杀了肖妈妈又被山竹拍到的那个杀手。
姜宥仪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可自己始终没有出声。
她看着落地窗倒映着的自己——她的眼神其实与刚来桉城时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当时她虽然挂着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具,可她自己知道,无人的时候,她的态度始终是仇恨而尖锐的,可如今再审视自己,她虽然在池浪和林意面前掀开了面具,可这双眼睛里,已经沉淀了太多其他的情绪。
当初纯粹的、迫切的复仇欲走到现在,搭了这么多无辜的生命进去,姜宥仪才逐渐明白,或许姜媛一直严令禁止她复仇,不仅仅只是为了她的安全。
她曾经以为复仇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只要让所有人都落在她的网里就可以了,当初她借力打力地让邱格的落网轻而易举,这件事给了她极大的信心和鼓励,她天真地以为后面的事情也会那么顺利,可事实上,当她的对面变成了素察的时候,她发现一个人,根本撼动不了那样的大树。
当初是那个替她被烧成焦炭的孩子,现在是肖妈妈和山竹,再往后呢?
如果她没有动感情,只是把林意和池浪当成她能够利用的利剑,她或许不会有如今这样的挣扎和担心,可偏偏她跟他们交了心。
“要不然……”
她回过头来看沙发上相对而坐的池浪和林意,斟酌着欲言又止,却直接被林意戳破了,“你不会又要劝我们打退堂鼓吧?”
林意挑眉,又飒又御的样子,姜宥仪苦笑着把犹豫着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林意拍了拍身边,喊姜宥仪坐回来,“不过话说回来,安娜那边这两天有什么动静吗?”
“至今都没有。”姜宥仪摇头,指了指厨房,她先前在锅里炖了下火的梨汤,这会儿时间到了,她过去拿小碗盛了三碗,喊池浪帮她一起端了过来。
热乎乎的梨汤熨帖地喝了几口,姜宥仪才从方才游离的状态里缓过神来,“安娜朋友圈发了,她26号那天带诺兰一起去了南非度假。另外我看新闻说,素察在同一天跟他女婿同一班飞机去了北美,说是参加什么行业峰会去了。”
“虽然‘姜宥仪’这个身份查不到什么,但我每次出现的时机确实都太巧合了。”姜宥仪垂眸看着碗里被炖得橙红饱满的枸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抖落了一片鸦翅般的阴影,也遮住了她的目光,“所以我觉得,如果素察知道安娜找了我去当诺兰的陪读,凭他的谨慎,就一定不会让我这种未知的危险留在外孙身边,安娜没反应,很可能是因为‘灯下黑’——只是一个孩子的陪读而已,大概不值得他亲自过问,”
“所以他还不知道,他女儿已经……”姜宥仪嘲讽地笑了一声,无辜地耸了耸肩,慢慢地把最后几个字说完了,“引狼入室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池浪放下了碗,蹙眉看向姜宥仪,“你去安娜家里就会很危险,素察早晚会知道孩子的陪读是谁。”
姜宥仪并不否认,但这件事她比池浪更早地做过规划,“所以我得抓紧时间,在他发现这件事之前,让诺兰更加喜欢我,最好是完全离不开我才行。”
“他再怎么冷血,再怎么把人当蝼蚁,总归对自己的女儿和外孙是真心的——这点从他当年费尽心机地给安娜找肾源应该就可以窥斑见豹。”
“只要他找不到我就是茉莉的线索,就算他对我有怀疑,但如果诺兰已经非我不可了呢?他就算疑罪从有,还是要杀我,也总要费点心地瞒住诺兰吧?”姜宥仪捏着勺子搅汤,她明明在说自己的生死,可语气却平淡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昨天已经跟安娜发过消息了,告诉她我改变了主意,同意住在她家里了。”
“只要我时时刻刻跟诺兰绑定在一起,当外公的想对我下手,大概也没那么容易。”
姜宥仪外表看着很好说话,可实际上要让她改变主意太难了,林意看着姜宥仪的样子就知道眼下已经没什么能劝的余地了,所以她默不作声地已经在思考,在这样的情况里能给姜宥仪套什么样的保险,只剩下池浪,完全不妥协地拧着眉心阻拦她,“不行,太危险了。”
姜宥仪不以为意,“中国不是有句话么,‘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池浪怒道:“可你根本没能力自保!”
姜宥仪好整以暇地抬眸看向他,“那你教我?”
因为担忧而恼怒的男人此刻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义正辞严,“没有什么是能短时间内速成又可以制敌保命的。”
“有的。”姜宥仪温温柔柔地说出了她的想法,“我想学用枪。”
池浪:“……”
池队惊悚又无助地看向林意,同是女生又朝夕相处,不知道要比池浪更了解姜宥仪多少倍的林意低头喝汤,以此掩住忍不住往上翘的嘴角,对姜宥仪的语出惊人丝毫不意外。
池浪求助无效,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拒绝心仪的姑娘,只能仓促地搪塞,“但是……你学会了也没用啊,就算我同意教你,就算你学会了,可靶场的枪你又带不出来,总不能我把我的配枪给你吧?我们的枪也都是记录在案的。”
“啊,”姜宥仪软软糯糯地回应,“这个倒是不用担心。”
池浪:“??”
满脸问号的池浪莫名其妙地看姜宥仪站起身,走进了她自己的卧室里。
不到两分钟,姜宥仪去而复返,手里拿了一把黑漆漆的东西,既无辜又无害地站在池浪旁边,递给了他,“我之前在黑市上买了一把。”
“…………”这是林意万万没想到的,她震惊地朝那把枪看过去,却在半路对上了池浪那双惊悚的眼睛。
——那竟然是一把9毫米口径的格洛克19手枪。
最讽刺的是,池浪接过姜宥仪那枪,打眼就看见了上面印刻的一排编号,身为警员的池浪对这样的编号太熟悉了,这是他们联邦警备的编号方式,每一把警枪在联邦的任何一个警署,都有唯一的编号识别码。
而姜宥仪说这是在黑市买的……
池浪还在警校的时候就听过,早年联邦警署有警察腐败,偷盗警方配备枪支倒卖的情况时有发生,没想到今天竟然让他撞了个正着。
还是在他喜欢的姑娘手里。
……多新鲜呐。
池浪看着手里那能杀人的真家伙,满脸麻木地心想:真特么是人生处处是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