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的时间里,阿伦的生命里只有上拳场给康莱和他背后的老板当赚钱工具这一件事。
作为FENRIR拳场的金字招牌,在八角笼里多年拼杀得来的名声,竟然让他这种亡命之徒也可笑地积累了一批所谓的粉丝,偶然的一次,他在候场的时候听到过他们的议论,他们猜测康莱留下他这个“拳王”,让他死心塌地地待在这里小十年,一定是许了天大的重利,但实际上,大概没有人能想得出,让他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是毒品。
十几年前,他是暗网排得上名号的杀手,因为行踪隐秘从不露脸,整个暗网上也就只有一个叫做“黑衣”的代号来指代他,后来,“黑衣”悄无声息地失踪了,渐渐地,暗网上活跃的用户都猜测他是执行任务的时候反被别人干掉了,却没人能想到,当年的“黑衣”成了八角笼里的拳手阿伦,被困囿于此,一锁就是近十年。
他的活动范围从无边的暗夜变成了这个只有输入康莱指纹才能打开的仓库,吃喝拉撒和日常维持体能的训练全在这里进行,但好在他过惯了见不到太阳的日子,这种画地为牢的圈禁,他也不是很在乎。
毒瘾形成之后,他唯一在乎的,只剩下了他今天的表现有没有让康莱满意,他能不能因此得到今天的“口粮”。
从最初的吸食,到注射,从纯度越来越高的海洛因,到现在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弄到的新型毒品“mq-E”,常年的吸毒史和越来越高的药物浓度,同时侵蚀着他的身体和精神,纵然他的身体底子曾经异于常人地强悍,但最近两年上场前,也已经到了必须要靠剂量越来越多的兴奋剂来维持体能的地步,走到如今,他也差不多已经能看到自己的结局了。
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然后如同他悄无声息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再在无人在意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
他不抗拒这样的结局,接受这样的人生终点甚至不需要任何心理准备,但在这天还没有来的时候,他却还是下意识地努力活着。
其实他对日子没什么期待,但活着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但后来,这种边努力活着,边坦然等死的平衡,被一个小姑娘打破了……
那是在一个半月前。
康莱偶尔会允许他在打赢比赛后在酒吧里活动活动,只是不允许他跟客人们接触,所以他的活动的范围被限定在了后场。
他对此很无所谓,因为反正他也不喜欢跟人接触,偶尔上楼,最多的需求是为了喝酒。
康莱这人,工资是不给他发的,毒品是看表现限量的,但好在酒是管够的。
那天他拳场上见了血,情绪激动,坐在后场的酒窖里喝烈酒,直到酒劲儿上头,压下了他那点嗜血的本能,才趿拉着他那双其实不脏,完全是因为年头太久才染色到看起来脏兮兮的旧拖鞋从酒窖离开。
出门刚拐个弯准备去员工洗手间上个厕所,刚进大门就看见了被人堵在女厕门口的小丫头——
是个酒吧的卖酒妹,穿着暴露的兔女郎工装,手里还拎着一打啤酒。
被一个看上去就是从前场一路追过来的脑满肠肥的猪,困在墙壁和自己肥硕的肚子之间,瑟缩着哭的梨花带雨,求放过的音调哀哀切切。
这样的事情在FENRIR这种地方每天都在发生,从来没什么恻隐之心的阿伦完全不想多管闲事,他只想借着酒精的麻痹,痛快地去厕所放了水之后回他的狗窝去睡觉,却在人已经走进了男厕的时候,又被猝然响起的一阵稀里哗啦的酒瓶落地声音吸引回了脚步。
好像是为了躲开男人的生扑,小丫头矮身蹲了下去,手里提着的酒篮落地,六瓶啤酒零零落落地碎了一地,满地酒液与玻璃渣混在一起迸溅得到处都是,肥硕的中年男人踩着满地的泡沫逼得更近,下一秒,他要去拉拽她的肥手,被牢牢地抓住了。
没兴趣当烂好人的阿伦到底还是替她出了头。
秃顶的油腻男只会逮着好欺负的小姑娘欺负,对上硬茬子,转身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蹲在地上的丫头长长的睫毛上噙着泪,一双化着浓妆的眼睛湿漉漉地朝他看过来,仿佛吓破胆的小动物一样跟他嗫嚅着道谢,“……谢谢。”
“哦?”阿伦挑眉,他那张近几年越来越寡淡的脸上已经很少出现这么像活人的表情了,目光朝丫头手里看过去,却难得地有点想笑,于是他破天荒地揶揄,“我以为你要骂我坏你好事。”
丫头这才猛地回过神来,霎时松手,扔掉了她方才趁油腻男不注意,抄手从地上捡起来的半截啤酒瓶。
说是半截酒瓶,实际上只有酒瓶细长的瓶颈,断口锋利尖锐,真扎下去,方才那个以为自己能随便欺负小姑娘的秃顶少说要在医院住上半个月。
“凶器”落地带起轻微的一声脆响,伴随着阿伦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一声哼笑。
丫头丢开凶器,保持着靠墙蜷缩的示弱姿势,还在跟他演戏,“我只是……太害怕了。”
酒吧有规定,不管是什么原因,酒吧员工先动手,伤及客人,要赔偿客人就医的全部医药费,同时扣掉当月的整月薪水,理论上她确实是应该怕的,但阿伦端详着,发现她的戏其实不太好。
但他也不想纠缠。
他很早之前就已经不愿意跟人打交道了,何况他也着急去厕所。
他没再吭声,转身要走,但那丫头又喊住了他。
“欸!”他回头的时候,她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不装娇软可欺了,脸上是很直白的担心和犹豫,“后场这个洗手间是我们员工专用的,你也是FENRIR的员工吗?”
员工吗?
阿伦觉得有点好笑,他顶多算个工具。
不过丫头不认识他,应该是个新来的,FENRIR的老人不可能问他这种傻问题。
但阿伦也没有否认,他维持着转身回头的姿势不置可否,看着身后的丫头做着鬼脸朝自己龇出来的门牙上比划了一下,问他:“那你刚才把那个肥猪打成这样,没问题吧?”
她指的是方才那个人被阿伦随手一拳轰掉的两颗门牙。
“我那什么,”没等到他的回答,她好像逐渐感到有点理亏,于是又说:“可以帮你作证,是他猥亵在先,你只是为了帮我,看看主管这样是不是可以通情达理一下,就不扣你钱了。”
“我帮你,”阿伦这会儿是真的想笑了,他把事情的因果逻辑强调了一下,目光直勾勾地朝她看过去,“你如果觉得理亏,那这个逻辑难道不该是,如果我被扣钱,你帮我把这钱出了吗?”
丫头眨巴着眼睛,看上去好像一副很无害的样子,但她藏起来的潜台词分明就是在说:那我也没有让你多管闲事。
以及——想让我赔钱,绝不可能。
阿伦从她脸上读懂了她没说出口的话,他转身朝男厕走去,头也没回地朝后摆了摆手,“这烂摊子归我,跟你没关系,出去也不用跟任何人说。”
背后没有人吭声了。
但阿伦感受到了那丫头一直盯着自己后背的视线,直到他人被男厕的墙壁完全挡住才消失。
再出来的时候,女厕门口已经没人了,只有混着酒液的满地狼藉,昭示着方才这里的确出过一场“事故”。
他这个工具,在FENRIR地位又高又低的,让康莱输钱不给他当天针剂的时候,他被毒瘾折磨得像狗一样跪在地上求饶乞讨,但他在酒吧打个看不顺眼的客人,康莱只会叫人来替他善后,连问都不会多问他一句。
——反正他压根也没有工资让康莱扣。
阿伦勾了勾嘴角。
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却让他莫名其妙地心情不错,他拿过一旁的扫把,打算把那些碎酒瓶扫一下,不然这些东西横尸在这里,到时候说是他因为看肥猪不顺眼就随手把人给打了,就不容易让人相信了。
一扫地,他就看到了地上沁在酒液里的那枚珍珠耳钉。
很亮,皮粉色的,看上去很温柔。
阿伦把它从混着玻璃渣的啤酒里捡了出来,稍微回忆了一下方才那个又怂又莽的丫头,就记起了她耳垂上那一点莹润的淡粉色柔光。
当杀手的时候他就有个习惯,除了枪械武器,从不留任何私人的东西,因为东西越多越容易暴露自己,等人被困在了拳场,每天生活在监控镜头下面,需要被留下的私人物品,那就更没有了。
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他就是把那枚耳钉擦干净,放进裤兜里,带了回去……
毒瘾撩拨着痛苦逐渐泛滥全身,阿伦对尹山竹的回忆被痛苦打断,他疼到满身冷汗,发着抖地从床上跌下来,想要得到“mq-E”来缓解痛苦的欲望胜过一切,以至于他想起方才被康莱呲到地上和自己衣服上的那两针药,本能地开始像狗一样,不管不顾地去嘬方才被打湿的衣服,趴在地上去舔那些早已干涸的水痕。
天花板上的监控红光闪烁,康莱此刻大概正在监控前欣赏他连狗都不如的狼狈样子,可阿伦已经顾不上了,在被毒品控制的人生里,尊严完全不值一提。
……但可惜,即使抛却尊严,他还是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
“mq-E”的药性挥发得很快,哪怕他拼命嘬衣服上的布料,哪怕他再怎么用力舔眼前的那块水泥地,实际上也根本不可能再得到丝毫的药液来缓解痛苦。
反而只会加深他的渴求。
在难以承受的痛苦里,他控制着逐渐开始抽搐的四肢,死命地蜷缩着自己,用仅存的一丝清醒,从床下堆放的杂物堆里,翻出来了一只烟盒,推开盒盖,从空空如也的烟盒里,倒出来了一只莹润的粉色珍珠耳钉——
就是他那时捡到的,山竹的那只。
阿伦是后来才知道山竹的名字的。
大概是员工厕所的事情发生了又半个月之后,他那天状态不好,人在低烧,输了一场比赛,于是又失去了那天晚上该来的药。
其实毒瘾当时还没有发作,他行尸走肉地躺在床上等着熟悉的痛苦到来,那天正好他这个仓库里的水喝完了,于是康莱走的时候留了门,吩咐他的保镖去外面搬几箱水回来给他。
“mq-E”的特性跟其他毒品不太一样,犯毒瘾的时候不及时补充水分人可能真的会熬不过去,于是康莱就这样像个变态一样一边折磨他,一边关照他。
尹山竹就是这个时候跑进来的。
她完全就是个初生牛犊,根本不知道她闯进来的是个什么地方,却在看见床上挺尸的阿伦时,释然地松了口气,“这些天我一直在跟酒吧的姐妹们打听你,她们告诉我你住这里,没想到还真是!”
阿伦听见陌生的、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的声音,猝然睁开了眼睛。
彼时他的毒瘾已经有了发作的迹象,他身上开始发痒,刻骨的瘙痒闹得他满心烦躁,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眼朝不知死活闯进来的女人看过去,带着冰冷杀意的眼神当即就把尹山竹吓得倒退了两步。
不过这两步之后,阿伦倒是认出了她。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不耐烦地发问,尹山竹却回答得理所当然,“我担心你被扣钱,一直在找你,后来跟酒吧的姐妹们打听,才知道你是地下拳场的‘常胜将军’。”
“你这么威风,能替莱叔赚好多钱吧?怪不得你不担心被他扣钱或者追责。”
她爽朗地笑起来,但阿伦却越发焦躁——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犯毒瘾失控的样子,也害怕自己万一发起疯来会伤了她。
所以他的声音越发地没好气了,“现在你知道了,用不着你瞎担心,出去。”
“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道谢的,”她说着朝他面前伸出手来,阿伦这时才注意到她手里一直拿着一盒东西,但毒瘾逐渐麻痹神经,他已经看不太清楚那一盒子花花绿绿的到底是什么玩意了,直到听见她轻快的声音自顾自地推销,“酸奶水果捞,我自己做的,巨好吃,就算我给你的谢礼啦!”
……可是犯毒瘾的人,哪里还能吃下什么正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