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浪的奶奶李澜,是个完全能够载入他们国家历史的传奇女性。
现在这边华裔女性走进国会和议院议政已经屡见不鲜,但在当年,五十多岁的李澜做到国家法律及体制改革部副部长,是当时华裔女性在联邦官场上能企及的最高高度,没有之一。
而现在那位市政厅主席夫人的父亲,曾是她的下属。
池浪这些年来执着于揭开父母车祸的真相,找到幕后凶手,他把调查的重点放在了当年获得直接利益的梅耶身上,但实际上,除了父亲和梅耶之间那时竞选的竞争关系外,他没有过多地关注过,他们两家在更早的时候,是否结过仇。
可如今,既然康莱是佩里的弟弟,又是当年的“马恺燊”,那两家曾经的“渊源”,就很耐人寻味了。
再者说,就算除开这件事,他们对面的敌人是素察和梅耶,对手太强,靠他们几个人硬碰硬是肯定碰不过的,他总得也找点外援。
——如今已经76岁高龄且早已退休的老太太,依然是他最强的外挂。
因为现在联邦政法口上,不少身居要职、能力拔群却没有背景的后辈,都是她当初力排众议一手提拔起来的。
林意前几年第一次跟池仲孝谈男女朋友的时候见过李澜几次,果断而理性的老太太到了这把年纪依然保持着很有远见的战略眼光,思维敏捷到年轻人也不一定能跟得上她的节奏。
但因为她性格太过独立了,丈夫死后她一直寡居,鲜少回桉城,跟两个孙子的来往也都不是太多。
甚至当年儿子和儿媳身亡后,年幼池浪的抚养权都没有落到她这个当奶奶的身上,而是给了刚成年的池仲孝。
所以池浪这会儿说要去找她,林意倒是有点意外。
“我爸妈出事那会儿她还没有退下来,当时正跟着他们部长一起国外出访,根本就走不开,等她回来,肇事现场被处理得一干二净,光是被雨水都不知道冲刷过几次了,再想查什么都已经迟了。那时候首府那边也要换届了,她怕以自己的身份,当初纠缠不休落人口实,到时选举失利我们家更要被动,只能先打掉牙齿和血吞。”
池浪看着林意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耸耸肩,理所当然的语气,“我父母的事情她当年有她的难处,我能理解,没怪过她,但横竖她是我亲奶奶,总不能现在还看着我立正挨打不管我吧?”
“另外,”他说着语气一转,看向姜宥仪,“你不是说当年那个帮了你一把的普明医生后来去了首府的医院吗?顺路,我想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他。”
姜宥仪静静地看着他心想,怎么可能是顺路呢?分明就是奔着这两件事一起去的。
但她也没说破,道谢和危险预警什么的,如果到了现在还在说,就太浅了,所以她只是点点头,问池浪,“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明天就走,”池浪说:“不过我一走,阿伦那边,就拜托你俩和我哥了。”
姜宥仪:“我联系了南熙,她答应了过来帮忙,基本的病人护理她都能料理,医疗设备和药品方面,陈院长准备得很充足,这方面你不用担心。”
池浪听她说这话就笑了,“我担心你那天看他不高兴,直接一刀捅死他。毕竟今天你那一刀我们可都没想到。”
如果刚认识池浪,姜宥仪会把他这话当真成是借着玩笑说出来的指责,但现在不会了,她已经能get到池浪没什么幽默感的冷笑话了,于是挑眉回敬回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可是池警官你教我的,你没想到,只能证明我学的好。”
围观小情侣斗嘴这种事林意向来消化良好,她坐在旁边看着池浪和姜宥仪有来有回,慢条斯理地吃了个瓜,等他们说完了,才施施然地提醒,“话说回来,池浪你准备怎么出城?飞机、火车、轮渡,只要刷你身份卡,他们一定会发现,你车就更不用说了,众目昭彰的。”
“哦,”池浪莫测地笑了一下,“我开克里斯的车。”
“……?”林意想过他说开池仲孝的车或者自己的车走,但怎么也没想过唯一选项竟然是克里斯。
知道池浪和克里斯惯常相爱相杀的林意,一时间只觉得现在他俩现在的革命情谊大概又转回到了“相爱”上面,“你都被停职了,他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能有什么事?在酒吧的时候他和蓝雅又没有露脸。”池浪理所当然,“再说,山竹是他们缉毒组的线人,现在人被杀了,缉毒的责任首当其冲,案子还没破,现在把缉毒组的老大拿下去,那这司马昭之心也太人尽皆知了,总署长那只老狐狸才没有那么蠢。”
林意挑眉点头,“也是。”
“说起这个,”姜宥仪想起另一件事,“跟踪你的人怎么办?”
“没事,”林意淡定地应声,“刚才你们开车往回来的路上,池仲孝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明天来帮我抓鬼。”
………………
…………
林意和池仲孝的行动力都非常可怕,转过天的一月八号,池浪天还没亮就借着克里斯的“壳子”开车出了城,姜宥仪吃过早饭后收到了池浪安全离开的消息,简单收拾了行李就打车去了安娜家,林意在小区门口跟她分道扬镳,堂而皇之地把车往自己的办公室开了过去。
她租用做办公室的那地方本来就是一片年龄快要赶上她爸妈的老建筑群,周围道路环境复杂,各种弯弯绕绕的巷弄蛛网一样勾连着密密麻麻的破楼和老屋,不熟悉路的话,即使有导航指挥,绕到里面的巷子碰见外面堆得零零散散的杂物,也只能喜提一个进退两难的下场。
但林意对这里很熟悉,有林意的指挥,昨天半夜已经提前来这边踩过点的池仲孝也在脑子里对周围的环境有了完整的勾画。
林意故意把一直十分警惕地与她拉远距离、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那个黑色轿车,带进了跟池仲孝约好的巷子里。
老旧居民区错综复杂的道路网里面,转个头就可以轻易把人跟丢,一直跟林意保持着安全距离的黑车不得不加快速度,跟得更紧了一点。
前面把自己当诱饵的林意看了一眼从转角刚鬼鬼祟祟冒出个头的黑车车头,冷笑着将车开去了死胡同。
一米来高的围墙那边就是这边片区的垃圾处理站,离围墙近的几户人家早就已经搬走了,这边慢慢就成了杂物堆,一条路窄得只够车辆直着进来再倒车出去,连原地掉头的地方都没有。
林意把车停在了围墙下面,没熄火,她从车上下来,站在车门边上环抱着手臂等。
不到十几秒的时间,后面的尾巴追了上来,开车的司机一眼就看见了停在死胡同里的目标。
司机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阴沟里翻船,当即连个盹儿也没打,直接挂倒挡就要走,车刚往后退了不到半米,路直接被一直蹲在附近胡同里守株待兔的黑色路虎堵死了。
从后视镜里看见随即从路虎上下来的池仲孝,黑色轿车司机的汗瞬间就落了下来。
可真是……长年打雁,没想到竟然被人瓮中捉鳖了。
素察只让他跟踪林意随时汇报动向,没让他干别的,他不是迪恩,既没有能随手杀人的魄力,也没有能成功击杀对方的把握,所以在池仲孝施施然地过来敲他车窗的时候,他硬着头皮打开门锁下了车。
——是素察的那个心腹助理。
跟桉城的不法分子都认识池浪的座驾一样,经常跟在素察身边的特助,在池仲孝这些人的眼里,也不是生面孔。
池仲孝一眼认出他,当即就笑了。
大法官西装革履的,沉肃的样子仿佛刚从法庭上下来一样,毫无感情地勾起嘴角,即便是笑,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也随之而来,被抓了现行的素察心腹维持不住往日的体面淡定了,硬着头皮对他笑了一下,先开了口。
“池先生,”他还是让自己尽量看上去从容得体一点,尽管说出来的鬼话没人回信,“我们这里可能有些误会。”
“嗯,”池仲孝上前一步,除了把从另一边走过来的林意隐隐护在了身后的动作之外,他神色沉稳得仿佛现在在开庭一样,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你可以解释。”
他慢条斯理,像是在听犯人的辩解一样,甚至给了跟踪者一个解释的机会。
但素察的心腹却只想苦笑。
都这个场面了,还解释什么啊?越解释越讽刺。
“我很抱歉,”他只能道歉,然后澄清,“但请您和林小姐相信,我跟踪林小姐,没有任何要对林小姐不利的意思。”
“哦,合着你是来保护我的。”林意环抱着手臂,玩味儿地看着他——她今天甚至特地化了个妆,此刻很有攻击性的烈焰红唇轻轻勾起,是一个非常讽刺的弧度,“那我要亲自登门去感谢素察先生照顾了。”
“……”他们一唱一和,素察的心腹在心里叫苦不迭。
沉默里,池仲孝气定神闲,甚至是通情达理地给出建议:“你要是无话可说的话,可以带我们直接去跟你老板聊聊。”
事已至此,素察的助理面若死灰地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瑞森资产总部大厦。
办坏了事的心腹缩着肩膀,如丧考妣地替他老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明明是做了不光彩的事被人当场抓现行地怼到了眼前来,素察却丝毫没有任何尴尬不适,他甚至施施然地亲手给林意和池仲孝沏了壶茶。
茶是好茶,但林意和池仲孝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都没动。
素察收敛起眼底阴鸷的时候,其实也可以完美地伪装出一张慈祥老人的面孔,他看了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一眼,没什么脾气地笑笑,自顾自地拿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才开玩笑地说:“二位来一趟,连口水都不喝么?我总不至于在茶里给你们下毒。”
林意没说话,池仲孝平静地看着他,语气很克制也很客气,但话却直截了当,没那么好听,“吃人最短,您这里隐藏监控应该不少,我们总得防着点,免得落人口实。”
素察愣了一下,大概是没见过池仲孝这种惯常点到即止的人会说这么直白的话,一时竟大笑起来。
直到笑声慢慢收住,他失笑摇头,“池法官这是生气了,因为我让人跟踪您女朋友。”
池仲孝不阴不阳地看着他,答案在脸上显而易见。
“我跟您应该没有什么交集,”林意交叠着双腿矜持地坐在沙发上,冷淡而平静地看着素察,把话接了过来,“素察先生派人跟踪我是什么意思?”
素察把茶杯放回了茶盏里,杯盏相碰,带出一声清越的细碎声响,“桉城大选在即,我也不瞒你们,瑞森资产跟梅耶向来交集颇深,我自然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素察说着看向池仲孝,目光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我们很需要桉城大法官的支持,但池法官实在太难搞了,所以我不得已,只好把主意放在你身上,想从你这里找到些关于池法官的破绽,侧面攻略,曲线救国罢了。”
素察顿了顿,意味深长的视线转向林意,他却勾起嘴角,再度浅浅地笑起来,“林小姐,我可以发誓,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从没想过要威胁到你的安全。”
林意一听就笑了,勾起的嘴角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您说需要池仲孝的支持,但为了争取他支持,用的却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跟踪、监视、掌握一名公民——尤其是一名与司法系统关键人物关系密切的公民的私生活动向,这在法律上被称为‘预谋犯罪的前置步骤’。”林意耸耸肩,尽管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直接应对瑞森资产的掌舵人,但她表现得很松弛,“尽管您说您没有恶意,但我作为受害人,实在没有任何安全感可言。”
素察有趣地看向她,“那林小姐想我如何补偿呢?”
“接受补偿意味着我事实同意与您和解。”林意耐人寻味地勾着嘴角,“所以,相比于补偿,我更愿意保留我作为受害人的权利。”
素察失笑,“你威胁我?”
“当然不是威胁。”池仲孝沉声插进了他们中间,“对于普通公民来说,法律是他们唯一的武器,但是素察先生可能不知道,对于被逼到墙角的公民而言,他的武器可能就是一切。另外,”
池仲孝顿了顿,平淡的音调更加掷地有声,“作为桉城中院的首席法官,我的职业道德要求我必须保持绝对的中立。您选择支持谁是您的自由,但如果您想通过控制或者贿赂我来影响司法的公平和公正,那我就只能站在您的对立面去了。”
他说完朝林意伸出手,林意会意地握住他的手,跟他一起站了起来。
因为高度的改变,他们的影子几乎将对面的素察兜头笼罩了进去,而素察泰然地坐在阴影里,不甚在意地微微抬眼看着他们,听池仲孝说出告辞前的最后一句话——
“今天的事,我可以视作一次私人警告,但如果类似情况再次发生,我会亲自来走法律程序。”
“素察先生,您好自为之。”
池仲孝紧紧握着林意的手离开了瑞森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室,但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想到,大门关上,同时隔绝了他们的身影和素察如影随形视线的那一瞬,这栋大楼的唯一主人嘴角勾起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林意。”
他玩味儿地念着这个名字,半晌后得趣地笑了一声,竟然是带着几分意外和欣赏的语气,“想不到,林妙琴竟然能生得出来这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