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卫大统领杨檦低着头,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入殿内。他深知汉王此刻召见所为何事,心中早已是七上八下,后背隐隐有冷汗渗出。他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臣杨檦,参见大王。”
刘璟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显进(杨檦字)来了。今日宴会之上,那番‘热闹’,你可有耳闻?”
杨檦心头一紧,知道重头戏来了,他硬着头皮,将身子躬得更低,几乎是以一种请罪的姿态回道:“回大王,臣……臣有所耳闻。只是……臣事先确实并不知情,未能及时察觉奏报,是臣失职,请大王责罚!”他试图先承认失察之罪,以退为进。
刘璟其实经过贺拔明月的开释,已经不怎么生气了,但他需要借此敲打绣衣卫。他故意冷哼一声,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质问:“不知情?二十三个原周国官员,闹出这么大动静,难道事先都不用碰头商议吗?难不成是心有灵犀,约好了今日一起上来给孤演这出戏?你杨檦,身为绣衣卫大统领,执掌五千绣衣卫,监察百官,侦缉不轨,号称无所不知!这么大的动作,你竟然告诉孤,你事先毫不知情?你手底下那些人,难道都他娘的是吃干饭的不成?!”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般敲在杨檦心上。他不敢辩解,只能将腰弯得更深,声音带着苦涩:“大王息怒!中原之地新定不过数月,百废待兴,绣衣卫在此地的布置……确实尚未完全成熟,人手、渠道皆在梳理构建之中,难免有疏漏之处,臣……臣万死!”
“尚未成熟?”刘璟听到这个借口,眉毛一挑,是真的有点动气了,“我们去年十月拿下许昌,定鼎中原,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整整五个月的时间!你杨显进告诉孤,你连在洛阳、许昌这些核心之地的布置都还没完成?连二十几个官员串联都查不出来?你这绣衣卫大统领,到底还能不能干?若不能干,趁早给孤滚回你老家种地去!” 他的话语毫不留情,带着金石之音。
杨檦被骂得额头冷汗涔涔,他知道不能再含糊其辞了,必须给出具体原因。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无奈和委屈,开始倒苦水:“大王明鉴!非是臣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裴公(裴侠)他……他太能干了!”
“嗯?”刘璟一愣,这关裴侠什么事?
杨檦继续诉苦,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抱怨:“裴公出任中原行台尚书以来,雷厉风行,整顿吏治。为了清除旧周积弊,防止官员盘根错节、徇私舞弊,他将中原各州郡县的官吏频繁调动、轮换!往往是今天刚费尽心思,将一个可靠的探子安排进某个官府衙门,还没等探子站稳脚跟,熟悉环境,过上两天,一纸调令下来,官吏换了!新来的上官要么自带班底,要么重新考察,三两下就把我们好不容易安插进去的人给清退了出来!如此反复,探子根本插不进去,难以接触到核心消息。臣……臣现在只能让探子在外围盯梢,观察官员出入、交往,难以深入其内部啊大王!” 他说得情真意切,显然这五个月没少在裴侠的“高效率”下吃瘪。
刘璟听完,顿时一阵无语,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千算万算,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这里!
裴侠清正能干,锐意改革,这本是他极为赞赏和倚重的,结果却阴差阳错,把负责情报的绣衣卫给坑了。这真是……让他有火都没处发。
他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了些,转而问道:“那……今日闹事的这二十三个官员,你总该查过他们的底细了吧?可有什么问题?贪腐?结党?或者别有用心?”
杨檦脸上露出更加苦涩的笑容,摇了摇头:“回大王,臣接到消息后,立刻调阅了所有相关卷宗。这二十三人……早已被裴公像筛沙子一样,在原本的周国官吏中反复筛了几轮,能留任的,各个都是经过考验的。据查,他们为官确实清正,家资……甚至可以说清贫,真正是‘清如水,廉如镜’。而且……”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而且我汉国给予官员的俸禄,远胜昔日周国,是他们原先的好几倍。他们对如今的待遇满意得很,此次劝进,依臣愚见,恐怕……恐怕更多是出于惶恐,或是真心觉得大王功盖寰宇,当进一步,以求在新朝稳固地位,未必有其他险恶用心。”
刘璟心中顿时暗骂一声“卧槽”!这岂不是说,这帮人不仅没啥把柄,反而还是清廉能干、拥护大汉的“好官”?自己想借机发作,整他们一下子,都找不到下刀子的地方!这让他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的沉默。刘璟看着一脸委屈、束手无策的杨檦,也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他。
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语气终于彻底缓和下来:“罢了罢了……显进,你这段时间也确实辛苦。中原局面复杂,孤知道你的难处。不过,做事要注意方法,不能总是因循守旧,来来回回就想着往官府里安插钉子那一套。裴公整顿吏治是国策,不能妨碍。你要多动动脑子,想想别的路子,比如从他们的家人、仆役、社交圈子入手,或者利用商贾、市井之徒,拓宽信息来源。总之,要灵活变通,明白吗?”
杨檦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道:“臣明白!谢大王教诲!臣一定谨记于心,改变方法,定不让大王再失望!”
“嗯,去吧。”刘璟疲惫地挥了挥手。
杨檦再次行礼,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大殿,后背的衣衫几乎已经被冷汗浸透。
杨檦刚走,寝殿一侧的屏风后,便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如同银铃般的轻笑。只见明妃贺拔明月捂着嘴,眉眼弯弯地走了出来,她显然将刚才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走到刘璟身边,语带戏谑地取笑道:“咯咯……没想到英明神武的璟郎,也有这般吃瘪无奈的时候呢?是不是万万没想到,这些前周的官吏,非但无过,反而如此‘干净’,让你想发作都找不到缘由?”
刘璟没好气地白了爱妃一眼,有些悻悻地说道:“我是没想到裴公能干到这种地步!连绣衣卫的活儿都给间接搅黄了!”
贺拔明月笑着依偎过来,说道:“早知裴公如此厉害,你当初就该把他留在长安中枢,出任相国,总理朝政,岂不省心?”
刘璟摇了摇头,正色道:“裴公为人,严厉正大,公正无私,眼里揉不得沙子,人送外号‘独立使君’,正在于此。他若入中枢为相,以他的性子,恐怕满朝文武,包括那些功勋卓着的老将,没几个能入他眼,届时朝堂之上怕是日日都要吵翻天,不得安宁。这样的能臣干吏,还是放在地方,直面百姓,肃清吏治,造福一方最为合适。中枢……需要的是既能坚持原则,又懂得权衡与调和之人。”
贺拔明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对这些朝堂制衡之术并不太感兴趣。她想起一事,又轻声问道:“那……朝中空出的四位相国之位,璟郎心中可有了决断?打算如何填补?” 她这话本是随口一问,带着些许闲聊和关心的意味。
然而,相位人选,乃是国之重器,涉及权力平衡的核心机密。贺拔明月这个问题,瞬间触动了刘璟那根敏感的政治神经。
他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贺拔明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和试探,挑眉反问道:“哦?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莫非……是你兄长阿斗泥(贺拔岳)在卫将军的位置上坐腻了,打算弃武从文,也想出任相国,走你这‘明妃娘娘’的门路来了?”
贺拔明月何等冰雪聪明,立刻就从丈夫骤然变化的语气和眼神中,听出了那深藏的猜忌与不悦!她心中猛地一凛,知道自己失言了,触碰了不该触碰的禁区。
她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惶恐和委屈交织的神色,急切地解释道:“璟郎!你误会了!不是兄长让我问的!是……是我自己想着,大哥(贺拔允)出镇巴蜀多年,那边气候潮湿,瘴气弥漫,我担心兄长在那里呆久了,身体会受不住,若是能调回中枢……也好方便调养……”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一丝被误解的伤心。
刘璟看着爱妃瞬间泛红的眼圈和急切解释的模样,心中也是一软。他知道贺拔允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允文允武,在巴蜀这些年,兴修水利,劝课农桑,政绩斐然。但是,他不能不考虑更深层次的问题。贺拔家已经有贺拔岳出任卫将军,执掌大汉最精锐的中军,兵权在握,显赫无比。如果贺拔允再入朝为相,位列三省,那么贺拔家在朝廷的势力将膨胀到何等地步?这必然会引起以发妻尔朱英娥为首的元从一系,以及其他功勋集团的不安和反弹。
权力这个东西,就像毒药,剂量适中是良药,过量了,就容易滋生不该有的欲望,甚至威胁到皇权本身和朝局稳定。
这些权衡与算计,他无法,也不能对心思相对单纯的贺拔明月明说,那只会伤了她的心,也显得自己这个丈夫太过凉薄猜忌。眼见贺拔明月被自己一句话吓得花容失色,泫然欲泣,正打算正式道歉,刘璟心中一动,索性将错就错,故意板起脸,摆出一副不容置疑的威严姿态,沉声道:
“明妃!后宫不得干政,你僭越了!”
贺拔明月见丈夫真的“动怒”,心中更是慌乱,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连忙就要跪下请罪:“臣妾知错,臣妾再也不敢了……”
她这副模样,正中刘璟下怀!他正发愁今晚该如何应对爱妃可能持续的、关于自己与娄昭君之事的“审问”,这下正好有了借口脱身!
不等贺拔明月把话说完,刘璟便猛地站起身,袖袍一拂,语气带着一丝“余怒未消”的冷硬,打断了她:“罢了!孤今日心绪不佳,被政事搅得烦乱,需要静一静。你早些安寝吧,孤……独自去别宫睡了!”
说完,根本不给贺拔明月再开口的机会,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向殿门,猛地推开,身影迅速没入殿外的夜色之中,那步伐快得,几乎带起了一阵风。
贺拔明月还保持着半跪未跪的姿势,怔怔地看着瞬间空荡荡的殿门,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原本的伤心和惶恐还未散去,但看着刘璟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眨了眨眼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什么心绪不佳!什么需要静一静!分明就是借题发挥,找个借口溜走,躲避她的“追问”!
想通了这一点,贺拔明月心中的委屈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她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着窗外庭院中,在清冷月光下那个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廊道转角的身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嗔道:“这个无赖……跑得倒快!”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并没有真的生自己的气。他只是,有他的难处和考量罢了。贺拔明月轻轻叹了口气,心中那点小小的不快,也随着那消失在月光下的身影,渐渐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