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宫阙前的巨大广场,此刻已被数千名身着太学儒袍的学子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大多年轻,脸上混合着激动、愤慨与一丝被鼓动起来的狂热。当看到汉王刘璟在一众紫袍高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出宫门,立于高阶之上时,人群顿时如同沸腾的滚水,喧嚣声浪陡然而起。
站在人群前方,被众多弟子隐隐拱卫着的礼部尚书郑道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微微侧首,向身后的三位得意门生——谢让之、王骆闻、荀兴祖递去一个眼色。
三人立刻会意。荀兴祖最为年轻气盛,热血上涌,当即振臂高呼:“清君侧,正朝纲!” 谢让之、王骆闻紧随其后,声音更大,更有煽动力。很快,这口号如同瘟疫般在学子中蔓延开来,数千人齐声呐喊,声震屋瓦:“清君侧!正朝纲!清君侧!正朝纲!”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宫墙,也冲击着刘璟身后每一位重臣的耳膜和神经。高官们眉头紧锁,面露不豫之色,目光复杂地看向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刘璟,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意。他平静地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深邃,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待声浪稍歇,他运足中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残余的嘈杂,传入每一个学子耳中:
“诸位太学俊才!” 他开口,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温和,“尔等一人一句,喧哗至此,孤,实在听不清尔等所欲为何。既是求学论道之人,当明事理,晓进退。不妨……推出几位代表,上前陈情,让孤与诸位大臣,听听尔等的诉求,如何?”
郑道昭在人群中听得此言,心中冷笑,觉得刘璟这是想分化瓦解。他再次用眼神示意,谢让之、王骆闻、荀兴祖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越众而出,走到了台阶之下。
荀兴祖性子最急,又自恃占着“大义”,不待两位师兄开口,便抢先一步,仰头对着刘璟大声质问道:“大王!学生听闻,朝廷遴选相国,有人暗箱操作,结党营私!此事关系国本,大王……可知情?!” 他这话问得极其无礼且愚蠢,如同在宴席上当着主人的面,直接问主人你老婆出轨了,你知道不?瞬间将缓和的气氛再次推向冰点。
刘璟身后的重臣们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刘璟本人脸上的那丝温和也瞬间消失,目光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两道冰锥射向荀兴祖,声音寒彻骨髓:“不——知——情!”
这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砸在荀兴祖心头,让他脸色一白,气势为之一馁。
谢让之见状,心中暗骂荀兴祖鲁莽,连忙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放缓,试图挽回:“大王息怒!吾等学子今日聚集于此,实因听闻朝中有人试图蒙蔽圣听,私相授受,操纵相国遴选,此乃祸国之举!我等心系社稷,故而前来陈情,绝非有意聚众闹事,惊扰大王!还望大王明察!”
刘璟面色稍霁,但依旧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嗯,你们的诉求,孤,知道了。若仅为此事,尔等可以退回太学,安心读书了。朝廷自有法度,岂容宵小妄为?”
王骆闻见刘璟想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立刻跨前一步,声音提高,问出了关键问题:“大王!既然朝廷自有法度,敢问此次相国遴选,究竟以何为标准?可否将标准公之于众,以示大公,以正天下视听?!”
他话音未落,身后数千学子如同排练好一般,齐声高呼:“还请汉王公示!以正视听!以正视听!”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刘璟心中冷笑更甚,目光扫过王骆闻那张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矜持与自信的脸,暗道:“琅琊王氏……历经数百年风雨,在我大汉之中,竟还有如此号召力……很好,真的很好。”
他故意露出几分不耐,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训诫的意味:“尔等学子,乃国家未来之栋梁!当前要务,是专心进学,修身明理!朝中大事,自有孤与诸位大臣论断操持!若觉有何不公,自有御史台、大理寺等有司受理申诉,岂能效法市井之徒,聚众宫门,成何体统?!”
隐藏在人群中的郑道昭,见自己这三个弟子份量不够,无法逼刘璟就范,知道必须自己亲自出马了。他整了整衣冠,脸上换上一副忧国忧民的肃穆表情,缓缓从人群中踱步而出,来到台阶前,对着刘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臣子之礼,然后才开口,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
“老夫身为礼部尚书,掌邦国礼乐、科举取士。敢问大王,此次遴选相国,辅弼君王,总领百僚,究竟……依循何等章程?老夫与诸位学子,皆愿闻其详,以解心中之惑,安天下士林之心。”
刘璟看着终于按捺不住跳出来的郑道昭,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原来是郑公垂询。既然郑公问起,孤自然坦言相告。我大汉选相,标准唯有一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不历州郡,无以仕省台!”
此言一出,许多寒门出身的学子暗暗点头,觉得此标准甚公。但郑道昭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抓住话柄,语带讥讽地反问:“哦?‘不历州郡,无以仕省台’?殿下此标准,立意高远。然则,敢问如今朝堂之上,符合此标准者,有几人耶?”
他这话的矛头,直指凭借与刘璟亲密关系而位居高位的长孙俭、刘亮等人,讽刺刘璟说一套做一套,任人唯亲。
刘璟岂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但他丝毫不恼,反而笑容更盛,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郑公身为礼部尚书,执掌教化,为朝廷培育、举荐贤才乃是分内之事。既然郑公关心相国人选,不知心中可有符合此标准的贤才能举荐于孤?郑公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定然不乏栋梁之材吧?”
郑道昭正想顺势往下说,混在学子人群中的绣衣卫密探们,看准时机,开始发力了!
几个声音在人群中突兀地响起,迅速带动了节奏:
“若论德才兼备,堪为相国之选,非郑公莫属!”
“对!郑公传道授业,桃李满天下,将来必是国家贤相!”
“郑公还不到古稀,正是奋斗的年纪!”
“郑公不出,如苍生何?郑公不出,我大汉万古如长夜!”
这些吹捧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肉麻。郑道昭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戴”弄得有些飘飘然,他还以为这是他那三个弟子事先安排好的“民意”,脸上不禁露出矜持而又得意的微笑,转过身,抬起双手,示意激动的“学子”们安静,仿佛自己已然是众望所归的宰相。
然而,他这手势刚做出,人群中的绣衣卫探子们开始了第二步行动!又一个尖锐的声音喊道:“郑公文采斐然,名满天下!我这里有郑公闲时所作的一首明志诗,足见其胸怀天下!大家跟我一起念,为郑公助威!”
“好!” 被气氛裹挟的学子们纷纷应和,他们大多并不知情,只觉得热血沸腾。
郑道昭也在人前抚须微笑,心中颇为受用,暗自思忖:“老夫平日所作诗赋不少,不知是哪一首被他们寻了去?正好在汉王与百官面前,展露老夫之文采与抱负。”
然而,当那领头之人高声念出第一句时,郑道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身在关中心在梁,飘蓬江海谩嗟吁。”
这……这诗句……郑道昭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何时作过此诗?!这“心在梁”是何意?!一些敏感的学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念诵的声音开始变得迟疑、混乱。但周围的“同学”们(绣衣卫密探)却念得格外起劲,声音洪亮,硬是裹挟着他们继续念了下去——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曹操不丈夫!”
“曹操”二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许多学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曹操是谁?那是妥妥的汉贼!是篡逆之辈!“敢笑曹操不丈夫”?
这……这岂不是说自己比汉贼曹操更有野心?!这他妈是诛心的反诗啊!
“哈哈哈哈哈!” 台阶之上,刘璟放声大笑,用力拍着手掌,“好!好诗!好志向!郑公果然……志向远大,不可小觑!孤,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笑声戛然而止,刘璟脸色骤然一变,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厉声喝道:“绣衣卫何在?!”
“在!” 早已埋伏在四周的绣衣卫指挥使杨檦,如同鬼魅般应声而出,身后数千名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绣衣卫力士如潮水般涌出,瞬间将广场上的数千学子团团围住,刀锋出鞘,寒光凛冽!
杨檦提气大喝,声如雷霆:“奉王命!将此伙诵读反诗、意图不轨的反贼,统统拿下!若有胆敢拘捕反抗者,格杀勿论!”
冰冷的刀锋和肃杀的呵斥,瞬间将刚才还热血沸腾的学子们打回了原形。他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抱头蹲下,瑟瑟发抖,口中连喊“冤枉”。
郑道昭整个人都懵了,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这急转直下的局势。
然而,事情还没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匹快马如离弦之箭般冲破外围警戒,直奔宫门而来。马上的骑士,正是刘璟的亲卫将领贺若敦!他飞身下马,单膝跪地,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向着台阶上的刘璟高声禀报,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
“禀报大王!蓝田县急报!有逆贼聚众造反,打出口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还没等众人消化,又是一骑飞驰而至,绣衣卫副指挥使刘桃枝滚鞍下马,声音同样尖锐:
“禀报大王!万年县急报!亦有逆匪作乱,宣称 ‘代汉者,当涂高也’!”
“当涂高……” 机智的苏绰立刻低声惊呼,“‘涂高’可指高大的宫阙、门阀……郑尚书家中的正厅,不就名叫 ‘明阕堂’ 吗?!‘阕’者,宫阙也!”
至此,所有的“证据”似乎都指向了郑道昭!
刘璟知道,该自己上场表演了。他脸上瞬间涌现出极度的震惊、愤怒、以及被信任臣子背叛的痛心疾首!他伸手指着台下呆若木鸡的郑道昭,身体微微摇晃,声音颤抖,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悲愤:
“郑……郑贼!想不到……想不到你……你竟包藏如此祸心!内外勾结,图谋不轨!好!好得很啊!!” 他话音未落,猛地身体一颤,竟“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实为咬破舌尖所致),随即双眼一闭,向后便倒,直接“晕厥”了过去!
“大王!”
“快传御医!”
“护驾!”
台阶之上,顿时乱作一团!众臣惊呼着围拢上去。
尚书令长孙俭反应极快,他瞬间就明白了这极可能是一场大王自导自演的大戏!
他当机立断,站出来主持大局,厉声下令:“来人!速将大王送回宫中救治!将这些诵读反诗、勾结逆匪的反贼,全部押入绣衣卫诏狱,严加审问,揪出同党,一个不留!”
他特意强调“绣衣卫诏狱”,而不是交由刑部或大理寺,就是为了杜绝外人插手,确保这场戏能按照大王的意图“圆满”落幕。
如狼似虎的绣衣卫力士立刻上前,将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郑道昭以及他那三个面无人色的弟子,粗暴地拖拽起来,套上枷锁,押向囚车。
直到被推上囚车,郑道昭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发出凄厉而不甘的尖叫:“冤枉!老夫冤枉!老夫乃当朝礼部尚书,世受国恩,岂会造反?!这是污蔑!是天大的污蔑!是谁?!究竟是谁在害我?!!”
囚车辚辚启动,郑道昭绝望的呼喊在广场上回荡,却无人应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场志在必得、逼宫问政的大好局面,怎么会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抄家灭族的弥天大祸!
那首诗,那两处恰到好处的“叛乱”……这一切,仿佛一张早已织就的大网,而他,就像那只愚蠢的飞蛾,一头撞了进去,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