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四月。
让我们暂且将视线从江东战场移开,投向这片闷热潮湿、层峦叠嶂的岭南之地。在过去的短短一个多月里,汉国剑南大都督独孤信,如同一把精准而锋利的南国弯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龙州起始,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占了东宁州、安州、黄州、交州、桂州(囊括今广西大部),兵锋所向,岭南震动!六州之地,已悄然易主,纳入了汉国的版图。
这般迅猛的扩张,终于像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惊动了远在广州的刺史萧勃。
然而,岭南地形复杂,山高林密,消息传递迟缓且多有失真。萧勃接到零散汇报,只知有一股势力在西北方向攻城略地,却对其具体规模、来历一无所知。他捻着胡须,在刺史府内踱步,下意识地将这股势力归类为以往常见的、不知从哪里流窜过来的大规模“流寇”或者“乱匪”。
“哼,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趁乱打劫罢了。”他轻蔑地想道,并未太过放在心上。于是,他随手写下了一道命令,让邻近的高凉太守冯宝出兵“讨逆”,顺便“代管”那已被“流寇”占据的六州军政——这在他看来,既解决了麻烦,又趁机扩张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一举两得。
这道轻飘飘的命令传到高凉(今广东高州一带),却让太守冯宝陷入了极大的为难。他并非不想执行上峰之命,实在是力有不逮。他和他的夫人,那位在岭南俚僚各族中享有极高声望的冼英,之前为了支持陈霸先北伐,已经将麾下最精锐的三万僚兵派了出去。
如今,他手中可用的兵马满打满算,只有一万五千人左右,且多为郡国兵,战斗力远不如那些常年征战的俚僚精锐。用这点兵力去“讨伐”能连续攻占六州的“流寇”?冯宝觉得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看着丈夫在堂内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一位身着简练俚人服饰、眉宇间却透着英气与智慧的女子走了过来,正是冯宝的夫人,后世被誉为“岭南圣母”的冼英。她轻声问道:“夫君,可是为了广州刺史的军令而烦恼?”
冯宝将手中的命令递给冼英,苦笑道:“夫人请看,萧勃让我们去讨伐那伙占据了六州的贼人,可我们……我们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啊!”
冼英快速浏览完命令,秀眉微蹙,沉吟片刻后,抬头看向冯宝,目光坚定地说:“夫君,敌情不明,不可贸然用兵。既然萧勃不清楚那伙人的底细,我们更不能糊里糊涂地去打。不如……由我亲自带一队精干人手,化妆成商队,前往龙州一带探查虚实,摸清这伙人的来历、兵力、部署,再做定夺!”
“你去?”冯宝闻言,大吃一惊,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夫人!此去龙州,路途遥远,且已落入贼手,凶险异常!我怎能让你去冒此奇险?万一有个闪失,我……” 他握着冼英的手,眼中充满了担忧与不舍。他虽然依赖冼英的才智和威望,但更珍惜她的安危。
冼英却自信地笑了笑,反握住冯宝的手,语气沉稳而有力:“夫君不必过于担心。年初,李迁仕拥兵自重,气焰何等嚣张,不也被我设计击败,迫其归顺?区区几伙流贼,纵然势大,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岂能难得住我?我此去只为探查,小心谨慎,绝不轻易涉险。唯有摸清底细,我们才能决定是战是和,如何向萧勃交代。若因情报不明而贸然出兵,导致损兵折将,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冯宝看着妻子那熟悉而坚定的眼神,知道她一旦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而且,他内心深处也明白,冼英的能力远在自己之上,由她前去,确实是了解敌情的最佳选择。他挣扎良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唉!也罢!夫人定要万事小心,速去速回!我……我在高凉等你消息!”
“夫君放心!”冼英见冯宝同意,脸上露出了笑容,立刻开始着手准备。
几天后,一支由百余名精干俚僚勇士伪装成的商队,带着些岭南特有的香料、葛布等货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高凉,向着西北方向的龙州迤逦而行。
七八天后,这支风尘仆仆的“商队”终于踏入了龙州地界。一路行来,冼英和她的手下们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然而,预想中战火过后常见的残垣断壁、民生凋敝的景象并未出现。
相反,沿途的村庄看起来颇为平静,虽然谈不上富足,但秩序井然。更让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在有些田间地头,竟然能看到零星几个农人正在弯腰在田里播种插秧!而在田埂上,还站着几个穿着与本地人迥异、看起来像是官吏模样的人,正在用手比划着,似乎在与农人交流着什么。
“夫人,这……不太对劲啊。” 一名扮作伙计的亲信压低声音对冼英说,“若是流寇占据,百姓早该逃散或者被掳掠了,怎会还有人安心种地?还有那些官差模样的人……”
冼英心中也是疑窦丛生,她微微颔首,低声道:“确实古怪。看来这伙‘流寇’,绝非寻常之辈。吩咐下去,所有人加倍小心,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决定继续深入,前往龙州城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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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龙州城外。由于此地贫瘠,后勤转运艰难,汉军携带的粮草并不充裕。剑南大都督独孤信便时常带着一帮年轻气盛的将领,如高季式、李穆、李远等人,出城狩猎,既为锻炼骑射,也为给军中改善伙食,打打牙祭。
一行人策马奔驰在城郊的山林间,气氛轻松活跃。高季式一边侧马扬鞭,一边笑着大声问:“大都督,今天我们猎点什么打牙祭?山鸡野兔都吃腻了,能不能换个口味?”
独孤信一身轻甲,外罩锦袍,即使是在狩猎途中,也难掩其俊朗风姿。他闻言朗声一笑,声音清越:“季式,这山林又不是咱家厨房,吃什么,得看今天山里有什么‘招待’我们了!”
一旁的李穆年轻气盛,挽着弓自信满满地说:“大都督,您瞧好吧!今日我定要猎一头黑熊回来,咱们晚上就吃熊掌,如何?”
他的弟弟李远立刻接口,带着几分顽皮:“二哥,若真猎到黑熊,那熊胆可得留给我!听说那玩意儿大补,正好给我强身健体!”
独孤信看着这对朝气蓬勃的李家兄弟,眼中带着长辈般的温和笑意,鼓励道:“好!那今日就看你们两个小鬼的本事,能不能为我们猎来这山中猛兽了!”
年轻人的好胜心被激发出来,李穆、李远兄弟二人立刻认真起来,仔细搜寻。他们的运气不错,没过太久,就在一片密林中发现了黑熊活动的踪迹,并成功找到了其巢穴。一番小心翼翼的围堵和周旋后,兄弟二人默契配合,一个正面引诱,一个侧翼突袭,经过一番不算太艰难的搏斗,终于成功将那头体型不小的黑熊击杀。
“好小子!有你们的!” 高季式欢呼一声,兴冲冲地跳下马,抽出匕首开始熟练地剥取熊皮。
李穆在一旁提醒道:“季式兄,小心点,别把皮子剥坏了!”
高季式头也不抬,嘿嘿笑道:“放心!这熊皮厚实,正好硝制好了,给我三哥(指高敖曹,即高昂)送去,他那身板,冬天穿着肯定暖和!”
李远在一旁打趣道:“好你个高季式!得了这么好的熊皮,不想着献给大王(刘璟),竟敢私自截留,真是罪该万死啊!” 他故意板着脸,语气夸张。
高季式摇头晃脑地说:“非也!待他日我亲手擒得一头猛虎,剥了完整的虎皮,再献给大王不迟!”
众人闻言,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狩猎的收获和年轻人之间的玩笑,驱散了远征在外的艰辛。他们就地生火,将猎到的熊肉烤得滋滋冒油,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然后才心满意足,收拾猎物,策马返回龙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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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独孤信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龙州城门口时,天色已然渐暗,城门口排队等待入城检查的队伍排得老长。冼英和他的“商队”也混在其中,耐心地等待着。
就在这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青年将领们意气风发的谈笑声。排队的人群纷纷侧目。只见为首一将,白马锦袍,身姿挺拔,即使在暮色中,其出众的仪容风范也难以掩盖。
或许是归心似箭,马速稍快,又或许是天意弄人,就在经过排队人群的一刹那,一阵不合时宜的狂猛地山风骤然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风!又是这阵风!它精准地吹向了独孤信头顶那顶标志性的皮冠!帽子微微一歪,以一种看似随意却不失美感的角度,斜扣在了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正是这惊鸿一瞥的“侧帽”风流!
排队人群中的冼英,下意识地循着马蹄声和众人的目光扭头望去。就这一眼,她的目光瞬间被牢牢钉住了!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形优美,肤色是常年征战却依旧难掩的白皙。斜戴的帽子非但没有折损他的英气,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潇洒随性的魅力。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仿佛天神下凡。
冼英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她自问并非浅薄之人,夫君冯宝也堪称敦厚君子,但与此人相比……她脑海中竟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大不敬的念头:自己的夫君冯宝,与此人相较,简直是……简直是泥沼中的癞蛤蟆与翱翔九天的无暇天鹅!云泥之别!
她怔怔地看着那一行人验明身份,畅通无阻地疾驰入城,直到那俊逸的背影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里,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急忙拉住前面一个正在感慨“独孤刺史真是风采过人”的老农,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颤抖,问道:“老丈,请问……方才策马入城的那位将军……是何人?”
那老农见是一位气质不凡的“商妇”询问,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脯,自豪地说道:“娘子是外地来的吧?那是我们龙州的父母官,刺史独孤如愿,独孤大将军啊!”
“独孤……如愿……” 冼英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迷离,异彩连连,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心里。她口中不自觉地喃喃低语:“如愿……真是人如其名……世间竟真有如此人物……”
所谓,一遇独孤误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