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蹲在马路牙子上抽完第三根烟的时候,夕阳正好把县政府那栋老办公楼照得泛黄。他眯着眼瞅了瞅那扇还亮着灯的窗户,心里嘀咕:“这新来的都县长可真能熬,天天加班到这时候。”
都县长名叫都明,三个月前空降到这个北方小县城。四十五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半,戴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乍一看不像个当官的,倒像是中学里教语文的老师。
“老张,还没走呢?”门卫老王探出头来,“等县长?我劝你别等了,这位爷怪得很。上周我半夜起来撒尿,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自言自语呢!”
老张把烟头摁灭:“没办法啊,我那小餐馆的排污许可证卡了半年了,再不批真要关门大吉。听说这位县长办实事,我碰碰运气。”
正说着,都明提着个旧公文包走了出来。老张赶紧迎上去,还没开口,都明先笑了:“是老张家餐馆的事吧?我昨天刚看过材料,明天你直接去环保局找李局,就说我让办的。”
老张愣在原地,他还没说呢,县长怎么就知道?
都明拍拍他肩膀:“你上个月在市民热线反映过三次,我记得。”说完晃晃悠悠地走向街角,留下老张一个人张着嘴发呆。
这事儿第二天就在县城传开了。大家都说新来的县长记性特别好,谁家有什么事,他听一遍就能记住。但更邪乎的还在后头。
县办公室的小刘是最先察觉不对劲的。那天下班他折回去拿忘记的手机,听见都明在办公室里自言自语。小刘凑近门缝,听见县长正说着:“王家庄那桥确实该修了...嗯...淹死过三个孩子是吧...我知道...”
可办公室里明明只有都明一个人。
小刘吓得手机都没拿,一溜烟跑了。第二天他跟办公室主任老李汇报,老李瞪他一眼:“别瞎说!县长那是用蓝牙耳机打电话呢!”
但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不对劲。都明从来不用手机,办公室也没蓝牙设备。可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东街水管爆裂的前一天,他就已经安排水务局去检修;西村山体滑坡前两周,他硬是动员了整村人临时搬迁。
最神的是破获一桩十年悬案。
那天都明突然把公安局长叫来,说十五年前失踪的女孩埋在城南老水泥厂的三号窑洞里。警察将信将疑地去挖,果然找出骸骨。都明接着又说出了凶手名字——是已经退休的老教师赵某。
警察逮捕赵某时,老头一脸震惊:“不可能!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
都明在审讯室外淡淡地说:“他当年埋尸时,对死者说过一句话:‘要怪就怪你看见我和刘太太在一起’。”
老警察们汗毛都竖起来了——这细节从来没公开过。
事情传开后,都明得了个外号“神仙县长”。老百姓喜欢他,因为他真办事;下属怕他,因为什么瞒不过他;领导烦他,因为他总捅娄子。
周五的县委常委会上,气氛格外紧张。
王副书记把茶杯重重一放:“都明同志,你非要查昌盛集团的那块地,有什么依据?”
都明扶了扶眼镜:“那块地底下有战国古墓群,不能开发。”
“考古队都没发现,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都明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刘常委冷笑:“听说都县长能通鬼神?该不是哪个古代鬼魂托梦告诉你的吧?”
会议室里一阵低笑。
都明也不恼,慢慢站起身:“2003年,昌盛集团拍下那块地时,原始评估报告被篡改过。当时负责的孙副局长收了两百万,钱存在他连襟的账户上。需要我说出账户号码吗?”
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孙副局长现在已经是孙副市长了。
王副书记脸色发白,咳了两声:“都明同志,这种话不能乱说...”
“我有证据。”都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材料,“不止这一件事,还有河道治理款、扶贫资金、教育拨款...需要我一件件说吗?”
那天的会没开完。半个月后,市里来了调查组,孙副市长被带走了。县城里鞭炮放了一整天,老百姓都说来了个青天大老爷。
但都明自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天深夜,他又在办公室工作到很晚。灯突然闪了几下,空气中泛起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你太急了。”一个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
都明头也不抬:“我知道。”
窗帘无风自动,桌上的文件哗哗作响。
“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了。昨天有个老道士在县政府门口转悠,应该是他们请来的。”
都明终于抬起头:“老周,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有些事必须做。”
被称为“老周”的声音叹了口气:“我跟着五任知县,你是最不要命的一个。记得我的前任是怎么消失的吗?”
都明沉默了一会儿。三年前,上一任“师爷”就是在调查一桩案件时突然魂飞魄散的。
“我有分寸。”都明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三炷香点燃,“新来的书记背景很深,我需要知道更多。”
烟雾缭绕中,一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显现——是个穿长衫的老者,半透明地飘在空中。
“杨书记啊...”老周眯起眼,“他祖父的祖父是个军阀,1923年死于非命。现在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都明皱眉:“说重点。”
“重点是他家祖坟有问题。”老周在空中转了个圈,“我昨天去转了转,坟地被人动过手脚,应该是请高人布了局。后代能升官发财,但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断子绝孙。”老周吐出四个字。
都明猛地站起身:“所以他儿子去年车祸身亡不是意外?”
老周摇头:“是代价,也是诅咒。布这个局的人心狠,不仅要杨家绝后,还要他们世代为奴。”
都明在办公室里踱步:“能破吗?”
“难!”老周飘到窗前,“你看县政府大院的气象没有?黑气笼罩,怨气冲天。杨书记身上背着东西呢。”
都明正要说话,突然敲门声响起。老周瞬间消失。
办公室主任老李探头进来:“县长,这么晚还没走啊?我刚才听见您在跟人说话...”
都明面不改色:“在练普通话。有事?”
老李干笑两声:“杨书记明天请了位大师来看风水,请您也到场。”
都明点头:“知道了。”
老李关门退出去后,老周又现出身形:“看,我说什么来着?要来探你的底了。”
第二天上午,县政府大院果然来了个胖道士,穿着明黄道袍,手持罗盘,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杨书记亲自作陪,几个领导跟在后面。
胖道士指着办公楼:“此楼坐向犯冲,煞气很重啊。特别是三楼东侧,阴气格外重。”
大家都看向都明——他的办公室就在三楼东侧。
都明推推眼镜:“道长好眼力。我那办公室冬天特别冷,估计是保温层没做好。”
胖道士冷笑一声:“非也非也!是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待我作法一看便知。”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三楼。胖道士在都明办公室门口舞了阵桃木剑,忽然脸色大变:“好厉害的恶鬼!待我...”
“且慢。”都明突然开口,“道长说的恶鬼,是不是穿深蓝色寿衣,缺了颗门牙?”
胖道士一愣:“你怎么...”
都明继续道:“他后脑勺应该还有个窟窿,是枪伤。对吧?”
胖道士罗盘差点掉地上:“您、您也能看见?”
都明笑了:“看不见。但您说的应该是我县1952年枪毙的土匪头子张三炮。他就埋在这楼底下,档案室有照片,脑门上确实有个枪眼。”
几个领导脸都白了。
杨书记皱眉:“都县长对历史很了解啊。”
都明谦虚地笑笑:“分管民政,看过些档案。”
胖道士尴尬地收拾东西:“既然如此,那、那应该就是此人作祟...”
“不过有件事很奇怪。”都明突然说,“张三炮被毙时穿的是囚服,不是寿衣。道长怎么看出深蓝色寿衣的?”
胖道士顿时汗如雨下。
都明转向杨书记:“去年文化局搞民俗展览,倒是从民间收集过一件深蓝色寿衣,就放在楼下仓库。道长是不是提前参观过?”
胖道士话都说不利索了,匆匆告辞。杨书记脸色铁青,狠狠瞪了都明一眼。
当晚,都明办公室的灯又亮到深夜。
老周现出身形:“你今天太冒险了。”
都明揉着太阳穴:“他请来的道士根本不懂行,就是个骗子。不过说明一件事——杨书记开始怀疑我不是普通人了。”
老周飘到窗前:“来了。”
“什么?”
“看楼下。”
都明向下望去,只见一个黑影悄悄溜进县政府大院,直奔后院那棵老槐树而去。那人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埋在树根下。
都明瞳孔收缩:“是杨书记的司机!”
老周声音发紧:“是噬魂蛊。埋在这棵百年老树下,借助树灵之力,一旦发作,全县都要遭殃。”
都明转身就往外走:“得挖出来。”
“慢着!”老周拦住他,“直接挖会触发蛊毒。必须找到下蛊的人。”
都明沉思片刻:“我知道找谁了。”
第二天一早,都明请了假,说是去市里开会。实际上他骑着自行车去了城南的养老院。
养老院里最角落的房间住着个百岁老人,大家都叫她黄婆婆。据说解放前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神婆。
都明进门时,黄婆婆正眯着眼听收音机。
“婆婆,我是小都。”都明轻轻坐下。
黄婆婆眼也不睁:“知道你要来。后院老槐树底下那玩意不好对付吧?”
都明一点也不意外:“请婆婆指点。”
“下蛊的是我师弟,姓钱。”黄婆婆叹口气,“文革时我破了他的法,他怀恨在心。现在终于找到机会报复了。”
“怎么破?”
黄婆婆终于睁开眼:“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有个条件——把我师弟带来,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都明点头:“他在哪?”
“西山公墓,看坟呢。”黄婆婆闭上眼,“快去吧,月圆之夜就要作法了。”
都明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黄婆婆突然说:“你身上跟着的那位,时日不多了。鬼魂帮人办事,消耗的是自己的魂魄。”
都明愣在原地:“您能看见老周?”
黄婆婆笑了:“他是不是爱穿长衫,说话文绉绉的?那是光绪年间的师爷,冤死的。跟了五任知县,你是第六个。”
都明急切地问:“怎么救他?”
“功德圆满,自然超生。”黄婆婆摆摆手,“去吧,时间不多了。”
都明连夜去了西山公墓,果然找到个看坟的老头。听说黄婆婆要见他,老头又哭又笑,最后还是跟着来了。
两个百岁老人见面那一刻,都明悄悄退了出去。他在门外听见里面又哭又骂,最后归于平静。
半小时后,钱老头红着眼睛出来:“给我准备三只白公鸡,要没交配过的。今夜子时,槐树下见。”
月圆之夜,县政府后院戒备森严——不是警察,而是都明信任的几个下属。大家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都相信都县长。
子时整,钱老头在三只白公鸡脖子上各划一刀,鸡血滴在槐树根上。空气中突然泛起一股腥臭,地面开始微微震动。
“来了!”钱老头大喝一声,“都县长,该你了!”
都明走到槐树前,按照钱老头的指示,将手放在树干上。顿时,他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全身。
老周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他在吸你的阳气!快放手!”
都明咬牙坚持:“然后呢?”
钱老头念念有词,突然将一把糯米撒在树根处。地面裂开一道缝,一只黑色的蛊虫猛地钻出,直扑都明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青影闪过——老周现出身形,一把抓住蛊虫。蛊虫在他手中发出凄厉的尖叫,冒出阵阵黑烟。
“老周!”都明惊呼。
老周的身影越来越淡:“大人保重...老周只能陪您到这了...”
蛊虫在黑烟中化为灰烬。老周的身影也如轻烟般消散在夜风中。
一切都安静下来。
钱老头瘫坐在地:“解决了...师兄姐弟一场,没想到最后是这样...”
都明望着老周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语。
第二天,杨书记突然称病辞职,据说是被吓疯了,整天胡言乱语说什么“鬼师爷索命”。
县政府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都明办公室的灯不再亮到深夜了。
三个月后,县城迎来特大暴雨。都明坚持要去水库视察,秘书劝不住只好跟着。
巡查堤坝时,都明突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坠入汹涌的洪水中。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了他一把,把他推回安全地带。
空气中隐约传来一声熟悉的:“大人小心...”
都明愣在原地,眼圈慢慢红了。
第二天雨过天晴,县政府收到一笔匿名捐款,指定用于修缮老城区排水系统。会计去银行查账,发现汇款人签名栏只有一个“周”字。
都明听说后,只是笑了笑,继续低头批文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暖洋洋的。
下班时,老张又在门口等他:“县长,我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想请您给起个名字!”
都明想了想:“叫念周怎么样?周到的周。”
老张欢天喜地地走了。
都明抬头望望天,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晃晃悠悠走向街角,身影渐渐融入夕阳的余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