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自城墙上最后一面叛军旗帜坠落,酷暑与寒冬已交替了一个轮回。
六个月,足以让流淌在石板街缝里的血迹被雨水冲刷殆尽,变成暗褐色的陈年印记。
但空气中那股铁锈与尘土混合的腥味,却仿佛渗入了昆明城的每一块砖石,顽固地提醒着人们,一场被朝廷定义为“勘乱”的风暴,刚刚以何等冷酷的姿态席卷了整个云贵高原。
这半年里,沙定山与他麾下的儒林卫,像一架配合默契的杀戮与丈量机器。他的神武军是刀,所过之处,数十个土司家族连根拔起,人头被筑成京观,在每一个通往内地的关隘上,无声地宣告着皇权的威严。
而儒林卫的“学团”则是犁,他们紧随其后,用全新的法典、统一的税率和标准的官话,将这片延续了千年的社会肌理,一寸寸犁开,再播撒下帝国的种子。
无数土民,生平第一次从一个身穿蓝色儒衫的陌生人手中,接过一张写着汉人姓名的田契。
他们茫然地看着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墨迹承诺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土地,却也斩断了与过去血脉相连的根。
他们不再是某个土司的子民,而是皇帝的子民。这是一个简单却又无比沉重的身份转换,在朝廷的铁腕之下,无人可以选择。
旧时代最后的余晖,消散在一列列向东行进的“内迁”车队扬起的尘土中。
数百个大小土司,无论首鼠端还是“反正”有功,都迎来了同一道“圣恩”——交出土地与私兵,保留爵位,迁往内地。
他们的核心族人,在神武军不动声色的“护送”下,带着皇帝赏赐的金银,最后一次叩拜了祖宗的坟蟊,踏上了前往江南、湖广,甚至白山黑水之间的漫漫长路。
他们将成为一群富裕的囚徒,在温柔的牢笼里,被岁月磨去最后的棱角与记忆。
从此,西南再无世袭土司,只有朝廷流官。一个全新的南疆,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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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京师。
秦良玉觉得身上这件崭新的“忠贞公”朝服,前所未有的轻盈。殿内温暖如春,熏香缭绕,百官的道贺声浪如同最悦耳的乐章,一波波涌来,每一张脸上都堆满了真切的敬畏与艳羡。
“恭贺忠贞公!”
她微微颔首,目光越过那些攒动的人头,望向高踞龙椅之上的那个身影。皇帝的声音温和而威严,但今日,那声音中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亲厚。
圣旨的内容,一道接着一道,如天雷滚滚,震得满朝文武心神摇曳。
先夫马千乘,追封为王。
她,秦良玉,晋封世袭罔替之“忠贞公”。
石砫故土,永为秦氏食邑,分毫不动。京师之内,再赐良田千顷,府邸一座,以为颐养。
最令她心安的,是那支跟随她半生、饮血无数的白杆兵。并未解散,也未收缴,而是完整地交由其子马祥麟统领,正式编入神武军,从此天子亲军,圣眷正隆。
紧接着,封赏如雨而下。子侄数人,皆得世袭爵位,连小儿子都获封伯爵。族中子弟,凡有功者,尽数拔擢,入神武军,为世袭武官。
秦氏一门,权势之盛,已然无量。
此刻,站在这帝国权力的中心,接受着无上的荣耀,秦良玉心中那根紧绷了一辈子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不再是那柄悬于天下人头顶的利刃,而是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在经历了所有的风霜雨雪之后,终于为子孙后代撑起了一片最安稳、最荣耀的天空。
她为这个时代划上了句号,也为自己的家族,开启了一个崭新的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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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华山,昆明。
与秦良玉的功成身退不同,沙定山的权势,正如这高原正午的太阳,灼热而刺眼。
新建的西南总督府内,他赤着上身,只穿一条长裤,正对着一幅巨大的沙盘,亲手将一枚枚代表卫所兵力的小旗,插进云贵川三省的版图。汗水顺着他刀削斧凿般的肌肉线条滑落,滴在干燥的沙土上,瞬间便消失不见。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恭贺。那道任命他为【西南总督】,节制三省军政,手握地方官吏举荐大权的圣旨,就是对他这半年来冷酷执行力的最好奖赏。
他成了事实上的“西南王”。一个没有本地根基、不沾亲带故、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的“西南王”,有关系的大部分被他杀了。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人情世故,只有绝对的忠诚与命令。皇帝需要一把锋利、听话且无情的刀来镇守这片新土,而他,沙定山,就是那把最完美的刀。
至于那些藩王们,一封申饬蜀王的诏书和一封嘉奖岷王的亲笔信,早已让所有朱家宗室看清了新的游戏规则。皇帝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他们:血缘,不再是护身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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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最南端,哀牢山。
终年不散的瘴气,如同一条条灰绿色的巨蟒,缠绕着密不透风的原始丛林。一支由儒林卫和神武军组成的精锐小队,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湿滑的腐叶上,执行最后的“清剿”任务。
他们的目标,是前阿迷州土司普名声的最后一处藏身之所。
行动顺利得诡异。山寨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受惊的野猴在林间尖叫着逃窜。一名年轻的儒林卫在搜查一间摇摇欲坠的祖祠时,脚下的木板忽然一沉,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密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啃剩的兽骨,还有几件风格奇特的编织物,都证明不久前还有大批人在此生活。
“都尉,您看这个!”
一名士兵的惊呼,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一处石壁上。
那是一幅用朱砂和兽血仓促绘成的地图。地图的中心是云南,而从边境线上,数条粗大的血色箭头,穿过山川河流,分别指向南方的红河下游,和西方的伊洛瓦底江流域,最终,所有的箭头都汇入了一片广阔无垠的蓝色海域。
海域上,画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怪船,三根高耸的桅杆上,挂着数十面鼓胀的巨帆。
随军的儒林卫学者凑上前,借着火把的光,辨认着地图上那些用汉文和一种扭曲字母混合标注的地名。他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红河……那是安南郑氏的地盘……伊洛瓦底江……那是缅甸东吁王朝的王都……天哪,这不是逃亡……这是……这是在接引!”
他猛然意识到,那些叛乱土司最核心的子嗣,那些本该被斩草除根的“余孽”,根本没有死。他们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悄悄地带走了,越过了帝国的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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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昆明总督府。
沙定山依旧站在那巨大的沙盘前,只是身上的小旗已经焕然一新。他刚用晚膳,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丝绸长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如同一尊沉默的神只。
一名黑衣的儒林卫密探,如幽灵般滑入室内,将一份火漆密封的文书,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
沙定山头也未抬,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他拿起文书,用指甲利落地划开封口。
正是哀牢山溶洞中的发现。
他逐字逐句地看着,眼神平静如深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阅读一份关于秋粮收成的寻常报告。
直到最后一行,他的瞳孔,才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终于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那一行蝇头小楷写道:
“……经查,接引叛逆者,与安南郑氏、缅甸东吁王朝均有勾连。其背后,更有红毛夷之三桅战舰,以贸易为名,暗中资助……”
沙定山默默合上情报,没有说话。他将那张薄薄的纸凑到烛火边,静静地看着火焰将它一寸寸吞噬,直到化为一小撮黑色的灰烬。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新南疆的月色正好,高原的夜空格外清朗,远处城中隐约传来几声犬吠,一片安宁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