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平原，秋风萧瑟，卷起尘土与肃杀。
马扎之上，井伊直孝的手，下意识地抚过脸颊那道新添的伤疤。它依然微微刺痛，如同一个永不熄灭的烙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山崎隘口的奇耻大辱——那一日，他引以为傲的“赤备队”本阵，是如何被明军的铁骑一冲而散，他又是如何狼狈地在亲兵的簇拥下仓皇逃离。
耻辱，必须用血来洗。
他的目光穿透阵列的缝隙，如鹰隼般死死锁住对面那片混杂的旗帜与褴褛的人潮。在他眼中，那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从九州深山里被驱赶出来的、饥肠辘辘的野兽。而他，德川幕府的三代宿将，将亲手剥下它们的皮，用它们的骨，来重铸“赤备”的荣耀，告慰隘口中阵亡的忠魂。
这一次，他带来的不仅是赤备队的残部，更有将军德川家光亲赐的、数万名最精锐的旗本武士。这是幕府最后的底牌，是镇压一切的绝对力量。
“一群连具足都凑不齐的贱民，也妄图染指我日出之国的土地？” 井伊直孝的声音里透着冰冷的残忍，他甚至懒得去观察对方的阵型，那份源于山崎之败的焦躁与复仇的渴望，让他只想用最快、最彻底的方式，碾碎眼前的一切。
“传令！”他冷哼一声，“铁炮队上前，目标敌军前阵，三段击！不必吝惜弹药，我要他们在第一轮攻势中就彻底崩溃！”
没有试探，没有迂回。只有堂堂正正的，毁灭。
“轰——！”
不是零落的枪响，而是如同山崩海啸般的齐鸣！数千支铁炮在各自番头的号令下，喷吐出连绵不绝的火舌与浓烟。铅弹组成的死亡风暴，带着刺耳的尖啸，瞬间笼罩了“铁山军”的前阵。
仓促立起的简易木盾，在弹雨面前脆如朽木。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兵们，第一次直面这种工业化的、毫无道理可讲的屠杀。血雾与碎肉爆开，惨叫声被淹没在下一轮的枪声中。第二、第三镇的阵线，如同被巨兽啃噬了一口，瞬间变得稀烂、残破，崩溃的迹象清晰可见。
“后退者，死！”
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如同惊雷，在摇摇欲坠的阵线后方炸响。
张铁山并未安坐中军，他骑着马，如同一尊移动的铁塔，身后是百名沉默如铁的羽林卫执法队。他们的刀，比敌人的子弹更快，更精准地斩向任何一个试图转身的袍泽。
“第一镇！填上去！”张铁山咆哮着，马鞭直指前方最大的缺口，“让这帮幕府的老爷们看看，什么叫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狼！”
三千名在“夺食决战”中用同伴的尸骨换来饱腹的悍卒，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他们没有精良的铠甲，只有一身在血污中泡得发硬的布衣；他们没有华丽的武士刀，只有手中粗重而致命的朴刀与长枪。在百夫长们的带领下，他们如同一道逆流的血色浪潮，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撞进了那片由赤备武士组成的钢铁堤坝！
“为了活下去！” “杀了他们，抢光一切！”
最原始的欲望，化作了最悍勇的杀意。战斗，在开场炮火的余温中，直接跃入了最血腥的白刃战。
“赤备队”无愧于精锐之名。他们的阵型滴水不漏，刀法简洁高效。一名赤备武士能冷静地用刀鞘格挡，再顺势一刀，便能将一名铁山军士兵开膛破肚。他们的每一次劈砍，都带着武士阶层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蔑视。
但他们面对的，是一群被张铁山用最残酷法则“喂养”出来的怪物。求生的本能，早已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
一名来自萨摩的士兵被武士刀贯穿了胸膛，却在咽气前死死抱住对方的腿，让身后的同伴一枪捅穿了那名赤备武士的咽喉。一个肥后的农兵被砍断了手臂，竟扑上去用牙齿死死咬住了敌人的脖颈，鲜血从他的嘴角喷涌而出，至死不松。
这里没有武艺，没有荣耀，只有最纯粹的以命换命。战场化为一座巨大的绞肉磨盘，将生命研磨成遍地的血泥。
张铁山双目赤红，心却如冰。他清楚地看到，伤亡的交换比正在以一个可怕的速度向自己不利的一方倾斜。这样下去，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这支刚刚捏合的军队就将被活活耗死！
他的视线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最终定格在远处那面纹有“彦根橘”家纹的巨大帅旗之上！
那里，就是敌人的心脏，也是唯一的胜机！
“山本！”他用尽全力怒吼。
“在！” 山本勘助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
“那老匹夫的项上人头，你我二人，敢不敢去取？！”
山本勘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被数千旗本武士层层拱卫的本阵，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他又回头，看到了张铁山眼中那股足以焚烧一切的疯狂。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拔出太刀，刀尖拄地，单膝跪下。
“愿为总监大人，赴死！”
“好！”张铁山大笑，翻身上马，“第一镇，所有百夫长以上军官！随我……凿穿敌阵！”
这是一场豪赌，一场用全军最核心的骨干作为赌注的、近乎疯狂的斩首突击！
近百名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军官，沉默地汇聚在张铁山身后。他们是这支军队的基石，此刻，却化作了一柄淬毒的尖刀，义无反顾地刺向了敌军最坚固的心脏！
“拦住他们！是明军的斩首队！”
井伊直孝的瞳孔骤然收缩，山崎隘口的噩梦再次涌上心头。他惊怒交加，几乎是嘶吼着下令亲卫拦截。他决不能重蹈覆辙！
然而，张铁山和他麾下的亡命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的眼中只有一个目标——帅旗！
张铁山一马当先，他手中沉重的北地长刀，没有格挡，没有防守，只有一往无前的劈、砍、斩！每一刀都裹挟着万钧之力，任何阻挡在前方的赤备武士，连人带甲，都被他那蛮不讲理的刀势直接碾碎！
山本勘助如影随形，他的刀法更为阴毒精妙，如同黑暗中吐信的毒蛇，专门收割那些被张铁山冲乱阵脚的敌人。
这支小小的骑队，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硬生生地在精锐的旗本阵中烫开了一条通往帅旗的血路！
终于，浑身浴血的张铁山，冲到了井伊直孝的面前！
“老匹夫！为你的傲慢，纳命来！”
伴随着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张铁山人借马势，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匹练，不斩人，只斩旗！
“铛！”
井伊直孝亲自拔刀，横架住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巨大的力量震得他双臂发麻，连人带马后退了数步。他骇然发现，这明国将领的力量，竟是如此恐怖！
不等他稳住身形，一道冰冷的寒光已从他视线的死角，毒蛇般刺向他的咽喉！是山本勘助！
井伊直孝大惊，凭借百战的本能狼狈侧身，脸上瞬间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而就在这瞬息之间，张铁山的第二刀，已然挟着风雷之声，当头劈下！
“噗——！”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那面承载着井伊家数代荣耀、象征着“赤备不败”神话的巨大帅旗，被张铁山从旗杆正中，一刀两断！
帅旗，轰然倒下！
整个战场，仿佛在这一刻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
所有浴血奋战的赤备武士和旗本，都下意识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面倒塌的、代表着他们灵魂与信仰的旗帜。
下一秒，名为“恐慌”的瘟疫，在他们心中疯狂引爆。
“帅旗……帅旗倒了！” “本阵被破了！快逃啊！”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铁山军”阵中，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的、响彻云霄的狂喜与呐喊！
“总监大人威武！” “万胜！万胜！”
井伊直孝呆呆地看着那半截倒在地上的帅旗，又看了看眼前那个浑身是血、宛如魔神的男人，苍老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彻底的绝望。但他没有后退，属于武士最后的尊严，让他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德川家的武士，没有逃兵！随我……玉碎！”
他举起太刀，朝张铁山发起了人生最后一次冲锋。
然而，迎接他的，是张铁山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眸，以及一柄从他肋下，悄无声息刺入，又悄无声息拔出的淬毒短刃。
是山本勘助。
井伊直孝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个不断扩大的血洞，力量如潮水般退去。他缓缓跪倒在地，眼中最后的光芒，熄灭了。
……
当井伊直孝那颗怒目圆睁的首级，被张铁山高高举起时，这场惨烈的血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赤备队”全线崩溃了。残余的士兵扔下武器，向着四面八方仓皇逃窜，如同被驱散的兽群。
张铁山没有下令追击。他只是沉默地立于尸山血海之中，看着自己那些同样伤亡惨重、却在互相搀扶着、嘶哑欢呼的士兵。
他赢了。
用一场近乎一换一的惨胜，赢得了他入主九州之后，最重要的一场“投名状”之战。
他抹去脸上的血水，转过身，遥望着北方，大阪城的方向。
他知道，通往天下中枢的道路，已经被他用敌我双方数万人的鲜血与白骨，彻底铺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