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川实业的陶瓷新厂。
八十年代的厂房简陋,但新砌的土窑却透着一股原始的力量感。灼人的热浪从窑口阵阵涌出。
赵淑芬站在最前面,平日里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上,此刻也满是严肃。她的身后,是头发花白的刘教授,他紧张地搓着手,比自己当年评职称还要专注。
赵小丽特地从学校请假赶了过来。她攥着衣角,手心里全是汗。那些画在图纸上的线条,那些对器型、弧度、厚薄的苛刻要求,都将在这个土窑里,接受烈火的最终审判。
“开窑!”
随着厂长一声令下,几个膀大腰圆的工人用长长的铁钩,一点点地,将封住窑口的砖石撬开。
“轰——”
一股更加炽热的白气猛地冲出,带着泥与火的味道。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第一辆窑车被缓缓地拉了出来。车上,一个个覆盖着白色粉末的“土疙瘩”静静地立着。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戴上厚厚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起最外面的一个茶杯,用吹管吹去上面的粉尘。
奇迹,就在那一瞬间发生。
当覆盖的粉尘被吹散,一抹温润洁白的光华,猛地绽放开来。
那不是死板的白,而是一种仿佛蕴含着生命的润白。在工厂棚顶透下的天光里,杯壁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光洁如镜,温润如玉。器型流畅简约,多一分则显臃肿,少一分则失气度,恰到好处。
“天呐……”刘教授第一个发出声音,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几乎是抢过了那个杯子。他戴上老花镜,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摩挲,嘴里不停地念叨:“好,好啊!这就是高岭土最纯粹的质感!胎体轻薄,釉色匀净,‘白如玉、明如镜、声如磬’,古人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啊!”
工人们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赵淑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赵小丽的脸上,也绽放出几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她设计的那些器物,终于被赋予了灵魂。
……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沈汇的耳中。
“砰!”
一只昂贵的骨瓷咖啡杯,被他狠狠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溅起,划破了他的裤腿,他却毫无所觉。
阿坤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梁文浩那个该死的混蛋,竟然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了别墅,在他弟弟的床头放了一束花!
“汇川的瓷器……成功了?”
“是……是的,沈总。”阿坤低着头,“听说第一窑出来的品质非常好,羊城陶瓷界的好几个专家都给了极高的评价,说……说是划时代的产品……”
“划时代?”沈汇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疯狂和怨毒,“我让他连时代都走不出去!”
“给我查!汇川烧瓷器用的所有原料供应商,特别是那些特殊的、不好找的原料!我要知道他们从哪里进货,供应商是谁!马上!”
沈汇的能量是巨大的。不到一个小时,一份详细的资料就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他的手指在资料上缓缓划过,最后,停留在一个名字上——羊城郊区,光辉化工厂。
资料显示,汇川瓷器那种独特的温润质感,来自于一种关键的釉料添加剂。而这种添加剂,整个奥省,只有光辉化工厂能够生产。
沈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狰狞的笑容。
他再次拿起电话。
“接通光辉化工厂的李厂长。告诉他,华联集团,要买下他们厂未来一年那种瓷用添加剂的全部产量。价格,在市场价的基础上,再加三成!”
阿坤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这已经不是商业竞争了,这是不计成本的毁灭性打击。
“沈总……这样我们的成本……”
“成本?”沈汇打断他,布满血丝的瞳仁里透出疯狂,“我要让赵淑芬的瓷窑,变成一个只能烧废品的土堆!我要让她捧着那些图纸,看着那些泥巴,一件成品都做不出来!这,就是代价!”
……
红星市。
赵大刚站在自家百货大楼的门口,脸色铁青。
就在马路对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家名为“时代精品”的商场,今天又正式开业。
从巨大的玻璃橱窗,到里面货架的摆放方式,再到服务员身上那套蓝白相间的制服,甚至是门口迎宾小姐姐脸上的微笑弧度,都和他的赵氏百货,一模一样。
又来一家山寨!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那个站在对面门口,满面春风、指挥若定的经理,不是别人,正是他上个月因为贪污货款、手脚不干净,亲手开除的那个姓王的仓库小组长!
“王八蛋!吃里扒外的东西!”赵大刚身后的一个伙计忍不住骂道。
就在这时,更具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王经理,竟然领着两个穿着“时代精品”制服的人,大摇大摆地走过了马路,径直来到了赵氏百货的门口。
“哟,赵总,生意兴隆啊。”王经理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
赵大刚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王经理也不在意,他转身对自己带来的两个人说:“小琴,小芳,跟你们赵总,好好道个别吧。以后,你们就是我们‘时代精品’的人了,底薪加五块,还有提成。”
被叫做小琴和小芳的两个女售货员,正是赵氏百货最能说会道、业绩最好的两个金牌员工。她们低着头,不敢看赵大刚。
“赵……赵总,对不住了。”
说完,两人就跟着王经理,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回了对面的商场。
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抽了赵大刚一个耳光。
“大刚哥!这还能忍?!”
“干他娘的!带兄弟们过去,把他的店给砸了!”
赵大刚身后的几个年轻伙计已经按捺不住,袖子都捋起来了。
按照以前的脾气,赵大刚早就带人冲过去了。用拳头解决问题,是他过去二十年最熟悉的方式。
但今天,他没有动。
他看着对面那家几乎是自己心血复刻品的商店,看着那个小人得志的前下属,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砸了店又怎么样?他能砸一次,对方就能开第二次。用拳头,只能出一时之气,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所有下属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他们等着赵大刚发雷霆之怒,等着他出来带人去“理论理论”。
可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半个小时过去了。
就在众人以为赵大刚要憋出内伤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
赵大刚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沮丧,而是一种异常的平静。
他没有理会众人询问的目光,径直走到柜台前,拿起了那台红色的转盘电话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笨拙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通了羊城美院的宿舍号码。
电话接通了。
赵大刚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话筒,说出了第一句话。
“小丽,哥遇到点麻烦,想听听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