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当然查。”简云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他的两只手随意地搭在放在栏杆的那条腿的膝盖上,目光坦然与马清对视。
“不瞒你说,你奉命护送琅琊王那一路上,我就一直暗中跟着你。你和苟曦,还有后来和王浚,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炫耀的得意神色,冲马清点了点头:“还有王浚那支鲜卑骑兵,在朝歌城外中了埋伏。上官巳给殿下的战报里,把功劳全揽在了他自己头上,说是他的神机妙算……其实那诱敌深入的计策是你的,这事儿,也是我事后一五一十、原原本本禀报给殿下的。”
“怪不得……”马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再次向后靠倒在柱子上,仿佛卸下了心头一个谜团,“那段时间,我总感觉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原来……真的是你。”
他语气听起来像是感慨,心中却瞬间凛然:简云在潜行匿踪、窃听侦查这方面的能力,恐怕远超出自己的预估!这个人,若是将来与自己为敌,绝对会是一个极其可怕和麻烦的对手。
“看来……长沙王殿下对我,也不放心啊。”马清的语气里有一丝幽怨与失落。
“阿清,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世道,人心能险恶到什么地步!”简云的身子像是被弹簧猛地弹起一样坐得笔直,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我可见得太多了!那些在你面前鞠躬哈腰、堆满谄笑的人,转瞬间就可能拔出淬毒的匕首,从你最意想不到的角度捅进来!你可能直到断气的那一刻,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以长沙王殿下如今的身份地位,天底下盼着他死的人,能从洛阳皇宫排到黄河边!一旦失势,他会死得很难看,很凄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亲身经历般的战栗。
“那次东海王司马越突然发难背叛,你是亲身经历者!若不是你们拼死救了殿下,殿下就被张方活活架在火上烤死了!是烤死啊!”他说到最后,声音甚至有些变调,仿佛差点被烤死的是他自己一样。
“你别怪殿下,”简云情绪稍稍平复,朝马清甩了甩手,“也就是经历了这件事,他才让我组织了这个刺奸部。他不是专门针对你一个人。身处其位,不得不防啊。”
“行了,这些就不说了。”马清摆了摆手,他将话头拉回现实,“说点紧要的。你比我先来这一个多月,对苟曦,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简云沉默了一下,用执拗的语气道:“你先答应我。要是哪天我死了,曝尸街头,你一定得来给我收尸。”
“你就这么肯定你一定比我先死?”马清语气有些无奈。
“你我不同,你堂堂太守,乃是朝廷命官,死也是光明磊落,我不是。”简云的声音带着一种偏执的坚持,“不过……万一你是先我而去,你也得提前托付好一个可靠的人,让他记得将来给我收尸!这个你得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你!”马清语气里充满了无奈的承诺。只是在这乱世之中,这样的承诺,显得既沉重又荒谬。
“呼——”
简云重重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吐出一口长气,那气息在清凉的夜空中凝成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他好像终于将内心淤积的某些沉重不堪的负能量暂时倾吐了出去,整个人随之松弛下来,筋疲力尽地彻底瘫靠在冰冷的亭柱上,声音带着一丝虚脱后的沙哑:“谢了……”
然而,他这声如释重负的感谢,非但没让马清感到轻松,反而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更沉重地压在了马清的心口,带来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简云才二十多岁,正当锐意进取的年纪,却已经开始如此具体而悲观地思索身后之事,甚至想象着曝尸街头的惨状……这足以窥见他内心深处承受着何等不堪的煎熬与恐惧。也可以想见,他替长沙王司马乂执行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脏活”。
马清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引向了自己。
若有朝一日……自己与司马乂之间——不,更准确地说,是司马乂对自己——翻了脸,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刻,简云会站在哪一边?会选择自己这个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还是选择赋予他权力、也掌控他生死的司马乂?马清内心那个冰冷而清晰的答案是:简云几乎必然会选择司马乂。权力与恐惧的纽带,往往比情谊更为牢固。
“一个多月前,”简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马清的思绪,听起来似乎恢复了一些体力和往常的冷静。
“我的人查到,苟曦的密使,与东海王司马越的人在徐州蒙阴秘密接触过两次。但这一个月来,类似的接触突然中断,再无任何消息。反倒是最近几日,我的眼线汇报,靠近徐州方向的兖州沿线各城,都在暗中加强战备,气氛紧张。”他顿了顿,做出判断,“看这架势,苟曦……很可能是在准备和司马越彻底断绝往来。”
“你见了苟曦,都和他说了些什么?”简云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马清知道,他不能随口一答。
“我告诉他,司马越的人杀了东平前任太守曾保,还想连我一起做掉。我把刺客留下的东海王府腰牌,直接拍在他案几上了。”马清简明扼要地答道。
“司马越杀曾保,还要杀你?”简云的语气里透出真正的惊愕,身体似乎都坐直了些,“为什么?”
马清将自己被墨家和金文刺杀的经过,和盘托出,最后总结道:“我推测,司马越是等不及了,想用曾保和我的命作为催化剂,激化苟曦与殿下的矛盾,用血仇逼苟曦尽快下定决心与他联合。”
“这么说来……苟曦或许是真的打算和司马越那老狐狸划清界限了?”简云依然靠在柱子上,声音低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梳理线索。
“现在还不好下定论。”马清摇了摇头,也将头向后仰去,靠在粗糙冰冷的亭柱上,“苟曦此人,一切行动准则唯有一个‘利’字。最终如何抉择,要看殿下能给他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同时,也要看司马越那边还能开出什么样的价码来拉拢他。”
马清抬头,看着远处的黑暗。苟曦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呢,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