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贝拉那道风暴洗礼的沉静港湾,我搭乘一辆慢速列车,沿莫桑比克东岸缓缓向北而行。列车穿行在被海风洗过的甘蔗林与棕榈树之间,时而掠过潮湿的红泥田野,时而爬升至内陆小丘。空气愈发潮润,色彩愈发浓烈。
就在越过一段崎岖的珊瑚岩地带之后,一片宁静而幽深的海湾忽然出现在眼前。
彭巴。
这座矗立在印度洋北岸的港湾之城,藏匿在彭巴湾的内侧,三面环水,宛如镶嵌在海岸尽头的一枚海蓝宝石。它不像马普托那样喧哗,也不似贝拉那样沉默。彭巴,是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一座边城,一半是潮起时的诗意,一半是潮落后的祷词。
我在《地球交响曲》的这一章,写下题目:
“潮梦珊湾与星夜遗歌。”
我在清晨抵达,踏上通往城北的临海小路,海风迎面吹来,温柔却带着深沉的咸味。朝阳从海平线升起,整个湾区被涂抹成柔和的粉橘,码头上的小船如琴键错落,帆影漂浮,像音符滑过水面。
这一刻,心跳仿佛都慢了半拍。我停下脚步,将额头贴在海边的珊瑚岩上,听海水在岩洞中涌动的低吟,仿佛是在低声诉说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
旅店老板穆罕默德是本地阿拉伯裔后裔,他的旅馆建在一块巨大的珊瑚岩上,楼下是海潮日夜冲刷的洞穴。夜里,潮水灌入岩洞,会发出宛如鼓音的回响。
“我们这里,是三种古老文化交汇之地。”他笑着说,“这岩洞就是我们血脉的回声。”
我跟他钻入洞中,弯腰低头穿行,手电光扫过苔藓与岩纹,我仿佛走进一座活着的海底回忆图书馆。
我们在洞壁上发现一块古老雕刻的石板,上面刻着象形图案,模糊却依稀可辨,有船帆、潮浪,还有三颗星的符号。
“这可能是最早的海图。”穆罕默德说。
我用手轻抚石板,冰凉的触感像潮水从指尖倒灌进记忆。
我写下:“彭巴的海湾,是潮水写在岩石上的诗。”
穆罕默德带我进入旧城区,石墙巷道弯弯曲曲,宛如神秘迷宫。门窗斑驳,墙角长着海风吹来的藤蔓,时间在这里没有生锈,而是变成一种缓慢而深沉的呼吸。
“这里叫瓦尼港,是古代阿拉伯商人与葡萄牙探险者共同留下的聚落。”
我看到一座十九世纪的清真寺,宣礼塔孤独而高耸,石门雕刻已然模糊。穆罕默德说,这里的时间,是用来温养而非抛弃的。
在一间被灰尘覆盖的老书店里,我翻出一本航海日志。每一页都是潮汐的呼吸、星图的指引与贸易的回忆,那些汉字般流畅的笔迹让人恍如听见海上之路的低语。
一位老人坐在门口,缓缓抚摸着那本航海书,说道:“我们的祖先不是来征服的,而是来倾听海的。”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铜质罗盘,那是他父亲的遗物。
“它曾带他航行至桑给巴尔,又带他平安归来。”老人低语。
我问他:“您有没有后悔留在这里?”
他笑着摇头:“彭巴就像心脏,你离开它,血就不流了。”
我写下:“彭巴不是沉睡的遗址,而是海洋记忆的心脏。”
午后,阳光明亮得像被水洗过,我前往城中的露天市集。这里没有华丽摊位,摊主多为妇人,衣着艳丽,步伐有力。空气中弥漫着香料、椰油与晒干鱼的味道。
我被一块粉色海盐吸引,一位老妇递给我:“这是潮水退后留下的。”她的眼睛如同磨平的石头,里面却有着月光的柔光。
我闻到海盐中那种淡淡的甜香,就像晒过星光的记忆。
市集中,一群妇人围坐唱着盐之歌,节奏单纯却厚重,歌词诉说潮水与苦工、月亮与盼望。她们邀我加入击掌与合唱,我渐渐被旋律包裹,忘记自己是旅人。
那首歌旋律低回婉转,歌词里唱着一位少年远航归来,手中只剩一撮盐,却被母亲拥抱如王者归乡。
一位年长的妇人拉住我,说:“你眼里有浪子的漂泊。”
我答:“但心里想找到归岸。”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那你该多听听风唱什么。”
我写下:“彭巴的市集,是海与人的交易所,也是情绪与时间交汇的潮声回廊。”
黄昏将至,我站在城南的一块珊瑚海崖上。夕阳烧红了半边天,崖下是澄澈碧蓝的海湾。海风鼓动我的衣摆,也吹动了心头未曾命名的情绪。
孩子们在崖边跳水,他们用奔跑和飞跃挑战地心引力。每一次入水,都伴随着笑声回荡海湾。那种释放,不是为了表演,而是为了确认生命仍在飞翔。
我坐在岩石上,一位叫卡利姆的少年坐在我旁边,赤脚,湿漉漉的头发甩出水珠。
“我每天都跳,因为我怕有一天飞不动了。”他说。
“那你怕的,是身体还是心?”我问。
他低头:“我怕我的梦在地上碎了。”
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彭巴存在的意义——不是作为避风港,而是一个让人学会飞跃伤痕的起跳台。
我脱下鞋,也走到崖边,闭上眼感受风声与海鸣,仿佛下一刻就能飞出记忆的牢笼。
我写道:“彭巴的海崖,是浪子之心的练习场,是梦想落地前的最后一跳。”
夜晚,潮水退去,海风更浓。我独自来到湾边的木桥,桥身湿滑,星辰照亮脚下潮退后的海泥,沙蟹与小鱼在水洼中爬行。
我坐在桥头,将脚悬在海面之上。四周静极了,只有远方渔船的灯火在暗夜里颤动。我仿佛听见海底某种声音,那是过往船只的影子,是未寄出的海信,是某种未被说出口的等待。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潮歌低吟,是午后那群妇人,她们此刻站在不远处的礁石边,继续唱着同一首盐之歌,声音融入星空和潮声,像为整座城市念着一封安魂曲。
我取出《地球交响曲》,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
“第604章:潮梦珊湾与星夜遗歌。
她不为喧哗惊艳,也不因沉寂而遗忘,她以潮为歌,以盐为骨,把一城人的心事刻进星光之下。”
风掀起纸页,下一站的名字已在星光中浮现。
斯威士兰——鼓点与王冕之地,山谷深处的韵律王国。
斯威士兰,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