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抵达普里兹伦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山。第二眼,是一条河。
这座城市安静地躺在沙尔山的怀抱里,俯瞰着流过的比斯特里察河,一如一个沉思千年的诗人,在低吟自己的名字。它不像普里什蒂纳那样躁动和年轻,而更像一个看透风雨的老人,衣袍上缀满历史的尘埃,却仍不失温柔的气息。
我在《地球交响曲》上写道:“如果说普里什蒂纳是新生的种子,那么普里兹伦,就是那片埋藏种子的深土。”
我沿着鹅卵石街道穿行,日光在屋檐与石砖之间跳跃。越往高处走,越能感受到城市的呼吸愈发古老。红色屋顶如火焰般绵延铺展,而那座藏在山巅的普里兹伦堡,像是一位守望千年的老人,静静注视着时间流逝。
登临城堡高处,风在耳畔低语,脚下是铺展如画的城市脉络。远山起伏如叠浪,山脚的清真寺圆顶闪着银光,像历史的眼睛在仰望天光。
我正沉浸时,一位本地向导悄然来到身边,是位四十来岁的男子,自称艾丁。他带着我走到一面破损城墙前,说这里曾被战火摧毁又被村民自发修复。墙缝中还嵌着一颗弹壳。
“我们不想忘记,”他说,“但也不想一直痛着。”
他带我绕至一座小山台,说那是他童年每天放风筝的地方。如今成了观景平台,上面刻着一行诗:“愿历史不再重来,但故事永不沉没。”
我蹲下,触摸那一块被火焰炙过的石头,温度早已散去,但痕迹犹在。我写下:“在战争的余烬里,有人重建城墙,有人重拾微笑。普里兹伦,是那双不肯放弃温柔的手。”
城市的声音,是混合的,是交响的。街头的叫卖声有阿尔巴尼亚语的节奏感,餐馆服务员用塞尔维亚语与土耳其语交替回应,孩子们则时而蹦出一句法语或德语——这是一座真正的多语之城。
我走进沙拉河街,在一座古老的书摊前翻到一本十九世纪的诗集,诗人名叫伊德里兹·苏莱曼,文字清晰古朴,写满了对这座山城的眷恋。
我问摊主,他微笑:“我们这儿的人,用七种语言讲同一个梦。”
继续前行,我在救世主教堂旁停下,教堂外墙斑驳,钟声隐约。我顺着钟声来到一座清真寺边,正巧赶上一场礼拜。不同的祈祷在空气中交织,没有冲突,只有流动。
我与一位年轻修士交谈,他说:“这里的神明不互相争夺空间,而是教我们在有限中分享。”
他带我看了寺后一个无人注意的小庭院,四角挂满各宗教标志的风铃——当风吹过,不同金属的声响像在说:“我们不一样,但可以一起响。”
我写道:“在普里兹伦,语言不是墙,宗教不是界,而是织布机上的经纬——一针一线缝出一块共同的存在感。”
走进老城区,一排排低矮店铺安静地坐落在砖道两侧。香料味、铁锈味与葡萄酒香交错着沁入鼻腔。
我走进一家银匠作坊,老板马拉什正在打磨一对手镯。他招呼我坐下,递来一盏浓茶,边聊边敲击银片。
他说,他的父亲和祖父都在这里敲打银饰,每一代人的生活都熔铸在金属里。
“银器,会记住你手心的热。”他说。
他让我试戴一枚刻有“命运”“归属”“原谅”的戒指。我问他为何选这三词。他说:“因为普里兹伦是这三个词铸成的城市。”
我在作坊里看见一块挂在墙上的旧木板,上面刻着一句话:“城市的记忆,不在碑文,而在被修补的裂缝里。”
店后还有个小展厅,陈列着过去百年的工艺样本与珍藏。马拉什指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银簪说:“这是我祖父做的,戴在一位逃难新娘的头上,她在火中只救出这一个。”
我写道:“普里兹伦的银,不是装饰,而是沉淀下来的灵魂灰烬,透着温热。”
夜幕落下,城市褪去白日的热烈,换上一身沉静的光影。我在比斯特里察河畔漫步,灯光打在河面上,碎银似的涟漪与夜风交错。
谢尼桥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那座中世纪老桥被灯光洗涤得如同梦境。桥上有孩子放风筝,老人对弈,情侣在低语。街头艺人弹奏着曼陀铃,一首旧曲旋律中满是乡愁。
我靠在桥边石柱上,听见盲眼乐师在演奏。他指尖滑过琴弦,声音如水滴落玉盘。我与他对坐良久,他忽然问我:“你来自远方吗?”
我点头。
他笑道:“那你就是这城今晚的回声。”
我从口袋里取出那枚戒指递给他看。他摸索片刻,说:“这城的银,能听懂你的故事。”
他拉起一首关于山与河的曲子,我为他轻轻伴唱。围观的人群慢慢围上来,掌声中,我竟有一种归属感在心中生长。
那晚,我没写字,只是静静地坐着,让整座城的夜流进心里。
天色微亮,薄雾将山城包裹如纱。我背起行囊,沿城墙边的小路前往车站。途中遇见一位老妇在扫落叶,她弯着腰,动作缓慢却有节奏。
“又要走咯?”她问。
我点头。
“那你别忘了这儿的风。”她一边扫一边说,“风是我们写给离人的信。”
她摘下一朵院角的薰衣草塞进我手心,“路上带着,能安神。”
我站在山坡上,回望整座城市——红屋顶如海,银河缠绕其间。比斯特里察河缓缓穿过街区,像命运的丝带,一路向东。
我在《地球交响曲》上写下:
“普里兹伦,是用银制笔锋写下的一行诗,每一个裂缝都反射着温柔。”
当巴士驶出山谷,那些红砖、石桥、教堂与清真寺的剪影在晨光中缓缓远去。耳边仿佛仍回荡着马拉什的锤音、河水的低语与盲乐师的一句低喃。
而我即将前往的地方,是一座割裂的城,是一座桥上有兵、桥下有诗的地方——
米特罗维察,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