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谦揣着那半张当票站在协同庆票号的后巷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正月的太原城冷得透骨,他呵出的白气刚散开,就听见身后传来靴底碾过碎冰的声响。
“苏先生留步。”
来人是个穿藏青棉袍的汉子,袖口磨得发亮,左手揣在怀里,指节却在布面上顶出个硬物的形状。苏文谦认得这是蒙古王府的护卫打扮——去年秋天在晋祠见过,当时他们跟着蒙古王爷来看圣母殿的宋代彩塑,腰间都挂着镶银的弯刀。
“王爷有请。”汉子的口音带着草原的粗粝,眼睛却像塞北的风,刮得人不敢直视。
苏文谦捏了捏袖中那半张当票,麻纸边缘已经发脆。二十天前从土地庙的香炉灰里扒出来时,上面只有“蒙古王府”四个字还清晰,剩下的全被香烛熏成了黑团。他本想找协同庆的账房先生辨认笔迹,没想到会被王府的人堵住。
马车在巷口等着,车帘绣着暗金色的云纹。苏文谦弯腰进去时,闻到一股檀香混着马奶酒的味道,混着马奶酒的味道,正对面坐着个穿貂皮的老者,脸膛紫红,眼角的皱纹里像是藏着风沙。
“苏先生认得这个?”老者没等马车动,就把一卷黄绸裹着的东西推过来。
绸布散开,露出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是地图,却在拐角处画着个奇怪的符号——三横一竖,竖笔末尾挑出个小勾,倒像苏文谦小时候在父亲账本上见过的银钱记号。
“这是……”他指尖刚碰到纸边,就被老者按住。
“二十年前,你父亲苏掌柜是不是给过你一块羊脂玉?”老者的声音突然压低,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咯噔声里,苏文谦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肋骨发疼。
那块羊脂玉他确实有,是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上刻着和宣纸上一样的符号。当时父亲咳着血说“蒙古王府的密信”,没说完就咽了气。这二十年来,他从绸缎庄的伙计做到如今半个太原城的商铺主,别人叫他“苏半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替父亲找一个答案。
马车停在蒙古王府的侧门,红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穿过抄手游廊时,苏文谦看见廊柱上的对联换了新的,墨迹还透着湿意,写的却是蒙古文。
“王爷去年冬天中风了。”引路的护卫突然开口,“现在府里主事的是福晋,她说苏先生能看懂那密信。”
正厅里烧着银炭,暖意烘得人发困。福晋穿一身石青色旗装,袖口绣着缠枝莲,见他进来,只是指了指桌上的木盒。盒里铺着红绒,放着三封火漆封口的信,信封上的蒙古文歪歪扭扭,像是汉人仿的。
“这是二十年前从死囚牢里搜出来的。”福晋的汉话带着口音,“写信的人叫赵玉贞,据说是你父亲的账房先生。”
苏文谦捏着信纸的手突然发颤。赵玉贞这个名字,他在父亲的旧账本上见过,民国三年的冬天,这个人突然从绸缎庄消失了,账本上最后一笔记录是“支银五十两,赴蒙古”。
信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墨迹洇了边角,显然是在匆忙中写的:“半城兄,盐引已按约定换了蒙古王府的令牌,然协同庆的密道里藏着更大的窟窿,恐牵连甚广。我在聚源当铺的地窖里埋了账册,若我不归,你可凭当票取出……”
“当票?”苏文谦猛地抬头,福晋正盯着他袖袋的位置,那里鼓鼓囊囊揣着他从土地庙找到的半张纸。
“赵玉贞死的时候,身上只有半张当票。”福晋递过另一个锦袋,里面是另一半当票,边缘的撕裂口正好和他手里的对上,“另一半在王爷的枕头下压了二十年。”
两张当票拼在一起,上面除了“聚源当铺”四个字,还有一行极小的字:“正月十六,赎羊脂玉。”
今天正是正月十五。
“赵玉贞当年是替你父亲送盐引的。”福晋起身走到窗边,指着远处协同庆票号的飞檐,“那些盐引上的水印是假的,背后牵扯着十几个盐商,还有蒙古王府的人。你父亲死前烧了所有账册,可赵玉贞留了后手。”
苏文谦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不是遗憾,是警告。他总以为父亲是病死的,可去年冬天在杀虎口发现的尸身,骨头上的刀痕分明是被人追杀时留下的——而那具尸身的腰间,挂着父亲书房里丢失的铜钥匙。
“协同庆的火盆里,去年冬天有人烧过账册。”苏文谦突然开口,“我在灰烬里找到半片纸,上面有蒙古王府的印记。”
福晋的脸色沉了下去:“所以你才去土地庙?那里是赵玉贞和你父亲约定交换信物的地方,二十年前的雨夜,有人看见你父亲在那里烧东西。”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王府的灯笼一个个亮起来,照得青砖地泛着暖光。苏文谦把拼好的当票折起来,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卫慌张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个沾满泥土的布包。
“福晋,聚源当铺的地窖被人挖了!”护卫的声音发颤,“账册不见了,只找到这个。”
布包里是块羊脂玉,玉上的裂痕里嵌着暗红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苏文谦摸出自己那块玉,两块玉的裂痕竟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拼成一个完整的“谦”字——那是他的名字。
“看来有人比我们先一步找到地窖。”福晋的声音冷下来,“赵玉贞在信里说,账册里记着盐商的名单,还有当年杀你父亲的人。”
苏文谦突然想起昨天在黑风口看到的箭簇,箭头的形状和蒙古王府护卫的箭囊里的一模一样。还有夜行人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尺码和协同庆账房先生的靴子正好吻合。
“谭宗浚是不是也掺和在里面?”苏文谦问。谭家是太原城的盐商巨头,去年秋天他去谭宗浚的书房,看见墙上挂着幅蒙古地图,标注的路线和赵玉贞信里写的盐引运输路线完全一致。
福晋没回答,只是打开了第三封信。这封信没有封口,里面只有半张纸,上面画着个简单的图案:土地庙的石碑,碑后画着个箭头,指向晋祠的方向。
“明天正月十六。”福晋把信推给他,“聚源当铺的老板说,赵玉贞赎当的时候,要带羊脂玉才能开地窖。现在账册没了,只能去土地庙碰碰运气。”
苏文谦走出王府时,月亮正爬上檐角,和二十年前父亲在土地庙看到的月光一样亮。他摸了摸怀里的羊脂玉,裂痕硌得手心发疼,就像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秘密,终于要露出带血的棱角。
街角的灯笼突然灭了,暗处传来弓弦响动。苏文谦猛地侧身,箭擦着他的耳边钉进墙里,箭尾的羽毛在风里轻轻颤动——那是蒙古王府特有的雕翎。
他握紧了袖中的当票,转身朝协同庆的方向走去。那里的密道里,或许藏着比账册更可怕的真相,而他知道,从父亲把羊脂玉塞给他的那天起,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