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的背影,那曾经承受了九霄神雷、如今已愈合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琉璃诛魂剑,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跟着他,踏出了这座囚禁了我短暂时光的山洞。
荒冥遗渊阴冷的风裹挟着血腥与污秽的气息扑面而来。
前方魔气森森,路途未卜。
身后,是刚刚脱离的禁锢与温暖并存的魔窟。
身旁,是这位刚刚卸下锁链、却似乎以一种更复杂的方式重新将自己与我捆绑在一起的……魔君。
琉璃诛魂剑在我手中发出微弱的嗡鸣,剑尖指向荒冥遗渊的深处。
那里,还有我必须要找到、必须要带走的……族人。
荒冥遗渊的风,永远带着刮骨的阴冷和污秽的腥气。
我跟在重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嶙峋怪石与粘稠血沼之间。
琉璃诛魂剑拄在地上,成了我几乎耗尽气力的身体唯一的支撑,剑尖划过地面,留下浅淡的、很快又被污秽吞噬的痕迹。
他走在我前方半步,玄色的背影在晦暗天光下如同劈开混沌的利刃。
周身那属于魔君的威压不再刻意收敛,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所过之处,那些潜藏在阴影里、蠢蠢欲动的低等魔物如同遇到烙铁的冰雪,发出惊恐的嘶嘶声,迅速退避隐匿。
他沉默着,不曾回头,却始终将步伐控制在我能勉强跟上的节奏。
偶尔遇到无法绕开的险恶地形,他会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或拉我一把,或挥袖荡开前方浓郁得化不开的毒瘴。
他的手指依旧冰冷,触碰时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仿佛怕那魔气惊扰了我此刻极度的虚弱。
我们没有交谈。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脚踩在泥泞或碎石上的声响,在死寂的深渊里格外清晰。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发凝滞,那股属于龙族特有的、即便被污秽掩盖也无法彻底磨灭的微弱气息,逐渐清晰起来。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终于,在一片相对开阔、由巨大兽骨天然形成的环形坳地前,重霄停下了脚步。
他侧过身,血红的眼眸看向我,下颌微微抬了抬,指向那片被巨大肋骨笼罩的下方。
那里,影影绰绰。
不再是记忆中期盼的、霞光流转的渊亭胜境,只有一片狼藉的、勉强用枯骨和碎石堆砌出的简陋营寨。
篝火微弱,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惊惶、写满了绝望与疲惫的脸孔。
他们蜷缩在背风的角落,衣衫褴褛,许多身上还带着未曾愈合的伤痕,龙角断裂,鳞片黯淡无光。
孩子们被紧紧抱在怀里,一双双大眼睛里没有了孩童应有的灵动,只剩下恐惧和对饥饿的本能渴望。
死气沉沉。
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
我的脚步顿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护心龙骨离体后的空茫冰冷,此刻被另一种更为沉重的、名为“现实”的巨石狠狠砸中。
这就是……我拼尽一切想要守护的族人?
这就是……龙族仅存的血脉?
似乎察觉到外来者的气息,尤其是重霄身上那毫不掩饰的、令人心悸的魔君威压,营地瞬间骚动起来!
惊恐的低呼响起,残存的龙族战士几乎是本能地挣扎着站起,将老弱妇孺护在身后,手中残缺的兵刃对准了我们这个方向,尽管他们的手臂在颤抖,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死志。
“魔物……又是魔物!”
“保护孩子!”
绝望的呐喊带着颤音。
重霄面无表情,血眸冷冷地扫过那些如临大敌的龙族,周身魔气似乎有翻涌的趋势。
但他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向后微微退开半步,将身影更彻底地隐入我侧后方的阴影里,用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表明了他的不干涉。
就在这时,一个被母亲死死抱在怀里、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龙崽,怯生生地从母亲臂弯间抬起头。
那双清澈却饱受惊吓的眼睛,越过了那些紧张的战刃,直直地看向了我。
他歪着头,小小的鼻子抽动了一下,再一下。
忽然,他极其微弱地、不确定地呢喃出声,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太子……殿下的……味道?”
这声细微的呢喃,在此刻死寂紧绷的气氛中,却如同惊雷般炸响!
所有龙族的目光,瞬间从那恐怖的魔君身上,猛地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惊疑、不确定、以及一种……小心翼翼到极致、几乎不敢触碰的希冀。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和哽咽。
松开了拄着的琉璃诛魂剑,剑身嗡鸣一声,悬浮在我身侧,散发出虽然微弱却纯正无比的七彩琉璃光华,在这污秽的深渊里,如同灯塔般醒目!
那是我龙族太子身份无可争议的象征!
我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一步步,极其艰难地,走向那片营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却又异常坚定。
随着我的靠近,随着那琉璃光华驱散周围的阴霾,照亮我苍白却熟悉的轮廓……
死寂被打破了。
一个须发皆白、龙角断裂的老者,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我,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眼眶:“太……太子?!是明棠太子?!您……您还活着?!”
“殿下!”
“真的是太子殿下!”
“殿下回来了!!”
惊呼声、哭泣声、难以置信的呐喊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之前的死寂与绝望!
人们挣扎着从藏身之处涌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向我,跪倒在我周围,泣不成声。
他们不敢触碰我,只是仰着头,用那种仿佛凝视救世神明般的、充满了狂喜与悲痛的目光,死死地看着我。
那双双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孩子们被大人抱着,好奇又害怕地看着我。
一位母亲抱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孩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哭得撕心裂肺:“殿下!求求您!救救孩子!求求您……”
我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这一张张饱经磨难、此刻却因我的出现而重新焕发生机的脸,看着那在污秽与绝望中依旧顽强闪烁的、属于龙族的骄傲微光。
空茫的胸腔里,那因为失去龙骨而一直存在的冰冷空洞,似乎被某种滚烫的东西一点点填满。
那不是记忆。
是一种比记忆更深沉、更刻骨的本能——是责任,是守护,是血脉相连的悸动。
我缓缓抬起手,想要扶起那位母亲,指尖却颤抖得厉害。
最终,我只是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我回来了。”
“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嚎啕声,彻底席卷了整个营地。
重霄依旧沉默地站在我身后的阴影里。
血红的眼眸望着眼前这悲喜交加、痛哭流涕的景象,望着被族人紧紧簇拥在中心、虽然虚弱却脊梁挺直的我。
眸色深沉似海,无人能窥见其中情绪。
只有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