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六年五月二十二,子夜。
灵州城东三十里,宋军前锋大营。
白日里喧嚣震天的杀伐之气已然沉寂,唯余戈壁荒原特有的、渗入骨髓的寒凉。
朔风卷着细碎的沙砾,抽打在临时圈起的营栅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中军辕门内一片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的空地上,却涌动着一股与这死寂寒夜格格不入的、近乎狂热的躁动!
空地中央,一座巨大的、由精钢骨架与粗韧麻绳构成的三角支架已然竖起。
支架下,数十名赤膊的力士正喊着低沉的号子,将一卷卷厚重如巨蟒蜕皮般的特制“桐油浸蚕丝布”缓缓展开!
那布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黄色泽,触手坚韧如老牛皮,边缘以密实的针脚缝入细如发丝的牛筋索!
布面之上,更以某种特制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褐色胶漆,描绘着巨大的、如同符咒般的玄奥纹路——此为天工院秘制“气密符”,专为锁住热气而设!
“鼓风!快!”天工院大匠鲁三锤圆胖的脸上不见丝毫笑意,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他粗短的手指猛地指向支架旁那台正发出低沉嗡鸣、喷吐着滚滚黑烟的怪物——一台缩小版的“泰山”蒸汽机!
只不过其驱动的不再是明轮,而是连接着数根粗大帆布风管的巨大叶轮!
“呜——嗡——!”蒸汽机嘶吼!
叶轮疯狂旋转!
狂暴的气流顺着帆布风管,如同巨兽的呼吸,狠狠灌入那正在地上缓缓鼓胀、形如巨大纺锤的“气囊”雏形中!
坚韧的桐油布在气压下剧烈颤抖、膨胀!
发出令人牙酸的绷紧声!
“燃炉!点火!”另一侧,沈括的声音冷冽如冰。
他亲自守在一具由精铁打造、形似巨大蟾蜍的“猛火油裂解炉”旁!
炉口粗大的铜管连接着气囊底部预留的进气口!
两名学徒颤抖着手,将一桶粘稠如蜜、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石脂水”(原油)倒入炉膛!
嗤啦——!
一根蘸满油脂的火把被投入炉口!
幽蓝色的火焰瞬间升腾!
随即转为炽白!
炉膛内发出沉闷的爆裂声!
裂解产生的、带着高温与恶臭的“轻质油气”,顺着铜管嘶嘶涌入气囊!
气囊底部迅速被灼热的气流充盈、鼓胀!
那巨大的暗黄色纺锤体,如同被注入生命的洪荒巨卵,在蒸汽鼓风与热油气的双重灌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升腾!
其表面玄奥的“气密符”在火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幽光!
“藤篮!挂索!”鲁三锤厉喝!
一架以百年老藤精心编织、外覆多层浸油牛皮、形如巨大鸟巢的椭圆形吊篮,被数十名力士喊着号子抬至气囊下方!
篮壁外侧,精巧镶嵌着铜制仪表盘——气压计、高度仪、简易罗盘!
篮内固定着两具小型“燃石(煤气)喷灯”,喷口指向气囊底部!
更有一台精巧的、由齿轮链条驱动的木制方向舵轮!
篮沿四周,垂下数十根粗如儿臂、浸透桐油的麻棕缆索,缆索尽头,是深埋地下的巨大铁桩!
“升——!”沈括猛地挥下手臂!
力士们同时松开固定气囊底部的最后几道巨索!
嗡——!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
那膨胀到极致、足有十丈长短的巨大气囊,如同挣脱束缚的洪荒巨兽,猛地向上挣脱!
沉重的藤篮被带得离地而起!
悬停在离地丈许的空中!
气囊底部喷灯骤然点燃!
幽蓝色的火舌舔舐着气囊,持续注入滚烫的热流!
气囊在热力与浮力作用下,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升!
十丈!二十丈!三十丈!…
“我的老天爷…”
“这…这是要飞上天宫吗?!”
营地四周,无数被惊醒的宋军士卒仰头望天,目瞪口呆!
火光映照下,那悬浮于夜空、如同山岳般庞大的暗黄巨影,投下的阴影几乎覆盖了半个营地!
蒸汽机的轰鸣、喷灯的嘶吼、气囊在夜风中鼓胀的闷响…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不属于人间的咆哮!
“元帅!末将愿往!”背嵬军副统制高宠按捺不住胸中激荡,踏前一步,对着凝立如山的岳飞抱拳请命!
他身后,数名悍将也纷纷出列!
飞天之器!
此等神迹!
谁不想亲历?!
岳飞仰望着那已攀升至五十余丈高空、在稀疏星月映衬下更显狰狞庞大的巨影,玄甲下的胸膛也在剧烈起伏!
一股属于武人最原始的、征服天空的渴望如同野火般灼烧!
他几乎要脱口应允!
但目光扫过藤篮中那两个正紧张调试仪表、身形在巨物映衬下渺小如蚁的匠师身影…他猛地攥紧拳头,硬生生压下这股冲动!
“高宠!”岳飞声音沉凝如铁,“着你率亲卫四名!携‘千里镜’、‘绘影板’(简易绘图工具)!随沈、鲁二位先生登艇!凡城头炮位、兵营粮囤、马道暗渠…一草一木!皆需详录!不得有误!”
“得令!”高宠眼中爆出狂喜光芒!
立刻点选四名最精干机警的背嵬锐卒,背负器械,顺着早已备好的绳梯,敏捷如猿猴般攀入那悬停半空的藤篮!
藤篮内。
沈括死死盯着气球,双手紧握舵轮:“鲁兄!控火!稳在八十丈!莫再高!此地夜风凛冽!”
鲁三锤肥胖的身躯异常灵活,双手如穿花蝴蝶般调节着喷灯气阀,幽蓝火舌吞吐不定:“放心!这‘云中鹤’在太行风口都试过!这点小风…挠痒痒!”
他猛地一推舵轮旁一根黄铜操纵杆!
藤篮两侧,两片巨大的、以轻韧竹骨蒙着油绸的“侧翼”缓缓展开!如同巨鸟插天之翅!
“高将军!站稳了!”沈括低喝一声,猛地转动舵轮!
呜——!
一股强劲的西北风猛地撞上展开的侧翼!
庞大的气囊连同藤篮,竟如同被无形巨手推动般,不再直上直下,而是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朝着灵州城的方向…斜斜滑翔而去!速度陡然加快!
“飞…飞过去了!”地面上一片骇然惊呼!这巨物…竟真能御风而行!
灵州城头。
守夜的西夏哨兵正抱着长矛打盹。
一名什长被尿意憋醒,骂骂咧咧地走到垛口,解开裤带。
他睡眼惺忪地抬头望天,想看看时辰…却猛地僵住!
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暗沉的天幕之上!
一个巨大得超出想象的、散发着微弱黄光、形如巨卵的怪物!
正拖着一只吊篮般的阴影,无声无息地…朝着灵州城头…滑翔而来!
那怪物底部,还有两点幽蓝的鬼火在闪烁!
“妖…妖怪!天罚!天罚啊——!”凄厉到变形的嘶嚎瞬间撕裂城头的死寂!
警锣疯响!火把乱晃!
无数西夏兵卒如同炸窝的马蜂涌上城头!
惊恐、茫然、歇斯底里的呼喊响成一片!
有人对着天空胡乱放箭!
箭矢离弦不到二十丈便无力坠落!
有人试图操作城头的仿宋火炮,却绝望地发现炮口根本无法抬到如此高度!
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对着那越来越近的庞然巨影疯狂叩头,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神灵宽恕!
“稳住!是宋人的妖器!”李仁孝在金甲侍卫簇拥下冲上城楼,脸色铁青如鬼!
他死死盯着那悬停在百丈高空、如同魔神之眼般俯瞰全城的巨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这…这绝不是朴承嗣图纸上那种只能直上直下、一戳就破的“飞天火船”!宋人…竟有如此神鬼莫测之能?!
藤篮内。
高宠与四名背嵬锐卒死死抓住篮筐边缘,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眩晕感,将枢密院特制的、带有支架的“观天镜”(高倍望远镜)死死抵在眼前!
冰冷的铜制镜筒微微颤抖,镜片后的视野却清晰得令人窒息!
灵州城!如同被剥去所有衣物的妇人,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天眼”之下!
城头!数十门粗劣仿制的“大将军炮”炮位清晰可见!炮口角度固定,转向笨拙!弹药堆积处竟紧邻火盆!
城内!兵营马厩杂乱无章!粮囤集中于城西一处低洼地,仅以草席覆盖!
街巷!通往行宫的主干道宽阔,但两侧民房低矮密集,极易设伏!
行宫!守卫森严,但宫墙一角似有坍塌未及修复的豁口!
更致命的是…城北一处看似寻常的土丘后,竟隐藏着一条直通城外的狭窄暗道!出口隐于干涸河床的乱石中!
“快!绘影!”高宠声音嘶哑,带着狂喜的颤抖!一名背嵬锐卒立刻摊开特制的“炭影纸”(感光纸雏形),以炭笔飞速勾勒!另一人则用朱砂笔在沈括提供的城防简图上疯狂标注!
沈括稳稳操控着舵轮,让“云中鹤”在八十丈高空绕着灵州城缓缓盘旋。
鲁三锤则不断微调喷灯火力,对抗着夜空中紊乱的气流。
藤篮在风中微微摇晃,如同巨鹰巡弋。
“沈先生!鲁先生!”高宠猛地放下千里镜,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精光,“城北土丘!有暗道!直通城外河床!宽可容两马并行!”
沈括与鲁三锤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暗道?!
此等绝密,若非凌空俯瞰,纵有十万大军围城,也绝难发现!
“记下方位!详标于图!”沈括声音斩钉截铁!他猛地一推舵轮!
“云中鹤”巨大的侧翼迎风微调,气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朝着城北那片不起眼的土丘区域,稳稳滑翔而去!
如同发现猎物的苍鹰,将致命的利爪…无声地探向灵州城最致命的命门!
地面上,岳飞按剑仰首。
夜风中,他玄色的大氅猎猎作响。
他看不见藤篮内的忙碌,却能清晰感受到那悬浮于灵州城上空的巨影所带来的、无声的压迫与掌控!
一丝冰冷的、属于胜利者的微笑,缓缓爬上他的嘴角。
李仁孝…你的乌龟壳…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