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宋朝的脊梁 > 第336章 诏狱夜话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天佑元年,除夕夜,汴梁皇城司诏狱。

岁暮的寒风如同厉鬼的呜咽,在诏狱高耸而阴森的石墙外盘旋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与尘土,抽打在紧闭的铁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这片禁区死寂如墓。

狱内,甬道深长,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永不消散的冰霜,昏黄的油灯盏在壁龛中摇曳,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将两侧铁栅栏后那些模糊蜷缩的人形映照得如同地狱里的冤魂。

空气凝滞,混杂着陈年血垢、霉烂稻草、腐肉以及一种绝望浸透石壁后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沉重得几乎能压碎人的肺腑。

最深处的特殊囚室,铁门被无声地打开。沉重的机械转动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一股更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沫涌入,吹得室内那盏孤灯几乎熄灭。

枯坐在石榻上的陈忠和缓缓抬起头。数月不见天日的幽禁,使他面色苍白如纸,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沉静与清明。

他身上的囚衣单薄而破旧,却浆洗得异常干净,仿佛这是他在绝境中维持尊严的最后方式。

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

前面一人,裹着一件玄色貂皮大氅,风帽压下,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种久居人上的、无法完全掩饰的威仪,以及大氅下隐约露出的明黄龙纹常服,已然昭示了其至高无上的身份——官家赵桓。

他身后,跟着一个略显瘦弱的年轻人,同样裹得严实,面色紧张,眼神中充满了不安与好奇,正是当朝太子赵谌。

两名皇城司的心腹缇骑悄无声息地留在门外,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

赵桓缓缓摘下风帽,露出那张枯瘦憔悴、比数月前更显苍老焦虑的面容。他的目光落在陈忠和身上,复杂难明,有审视,有忌惮,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怍与…求助?他挥了挥手,一名缇骑默然入内,放下一个食盒,又迅速退了出去。

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御膳房点心,还有一壶显然温过的酒。

“今日除夕,朕…来看看你。”赵桓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示意了一下食盒,“陪朕…和太子,用些酒食。”

陈忠和目光微动,缓缓起身,依礼微微躬身,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低哑:“罪臣…谢陛下隆恩。”他没有推拒,平静地在石桌旁坐下。太子赵谌有些局促地坐在另一边,眼神躲闪,不敢与陈忠和对视。

酒斟上,是御用的琥珀光,酒香醇厚,却驱不散这石室中深入骨髓的阴冷与绝望气息。点心精致,却无人真有胃口。

赵桓端起酒杯,却不饮,目光透过摇曳的灯火,落在陈忠和脸上,仿佛在斟酌词句。

“忠和啊…”他忽然用一种近乎家常的、带着疲惫的语气开口,“记得…你刚入东宫陪太子读书时,才这么高点…”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转眼,已是十年了。时光…过得真快。”

陈忠和垂眸:“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此等小事。”

“怎会不记得?”赵桓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真实的感慨,“那时…你父亲刚立下擎天保驾之功,朕…朕心甚慰。你聪颖懂事,与太子…相处得也好。朕本以为…唉…”

他话锋一转,不再提当年,而是问道:“这些时日…在此处,可还…习惯?”这话问得极其虚伪,连他自己似乎都觉尴尬,说完便抿紧了嘴唇。

陈忠和嘴角极淡地勾了一下,似笑非笑:“陛下觉得,诏狱之中,可有‘习惯’二字?”

赵桓脸色一僵,闪过一丝愠怒,却又强行压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气上涌,让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你父亲…”赵桓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终于切入了真正的主题,声音压得更低,“在海外…可好?听闻…他在那流求岛上,搞得…颇有些声色?”

陈忠和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罪臣身陷囹圄,与外界音讯断绝,父亲近况,实不知情。”

“是么…”赵桓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朕却听闻,他在那海外孤岛,推行什么‘新政’,颇得人心啊…甚至…康王也去了那边?”

陈忠和沉默以对。

赵桓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试探、不甘,还有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急切:“忠和,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说…若朕…若朕下旨,召你父亲回朝…他…可会愿意?”

此言一出,不仅陈忠和心中剧震,连一旁的太子赵谌都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陈忠和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赵桓:“陛下,父亲为何离朝,天下皆知。如今陛下欲召其回朝,是以何名目?是承认昔日工部亏空案查证属实?是承认《四海论》所言非虚?是承认…陛下当初…错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锋利无比,直刺赵桓最不愿面对的痛处与尊严!

赵桓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翻腾,几乎要拍案而起!但最终,他竟又一次强行忍住了。他死死攥着酒杯,指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困兽。

良久,他颓然向后靠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声音变得嘶哑而疲惫:“朕…朕是天子!天子…岂能有错?!…但…但如今这局面…朕…朕…”他后面的话含糊不清,充满了挣扎与无力。

接下来的饮宴,在一种极度压抑和尴尬的气氛中进行。赵桓不再提敏感话题,只问了些无关痛痒的旧事,甚至回忆起陈太初当年在汴梁的一些趣闻,语气时而感慨,时而复杂。太子赵谌则始终沉默,低头看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离开时,赵桓在门口驻足,背对着陈忠和,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元宵佳节…团圆之日。你…好自为之。”

铁门再次沉重地关上,将那短暂的、诡异的天子探视隔绝在外,石室内重归死寂,只剩下那未喝完的御酒,散发着冰冷的余香。

正月初五、初十,赵桓又两次秘密前来。

依旧是类似的套路,带着酒食,叙些旧情,话语间不断试探、暗示,甚至流露出希望陈忠和能写信劝说其父回朝的意图,语气一次比一次更显焦灼与…软弱。

陈忠和始终保持着冷静与距离,不卑不亢,既不出言顶撞,也绝不松口承诺任何事。

他清晰地意识到,朝廷,或者说赵桓本人,正陷入巨大的困境,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甚至不得不向昔日政敌低头求援的地步!但他更明白,父亲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来,那是对父亲理想与人格的侮辱。

天佑元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清晨,诏狱那扇沉重无比、吞噬了无数希望的铁门,竟在晨曦微露时,被从外面缓缓打开!一道久违的、清冷而刺眼的天光涌入,照亮了门口那道消瘦却挺直的身影。

陈忠和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耀眼的光线。

他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面容苍白憔悴,胡茬丛生,唯有一双眼睛,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刹那,爆发出锐利而清醒的光芒。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自由的空气,尽管其中依旧混杂着汴梁特有的硫磺焦糊味,却让他感到一种重生般的悸动。

狱门外,并非皇城司的缇骑,而是几辆看似普通却透着精干的青篷马车。车旁,肃立着十余名身着便装、却眼神锐利、身形彪悍的汉子,显然是精锐护卫。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儒雅,眼神中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担忧,正是他的舅父,赵明诚!其妻李清照也立于身侧,眼中含泪,手持一件厚实的貂裘披风。

“忠和!”赵明诚快步上前,声音哽咽,将披风紧紧裹在外甥身上,“出来了!终于出来了!官家…官家今早突然传旨,令皇城司放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忠和任由舅父为自己系好披风,感受着那久违的温暖,心中百感交集,却只是缓缓摇头:“此事…说来话长。舅父,舅母,劳你们费心了。”

“一家人,何出此言!”李清拭去眼角泪痕,急声道,“快上车!此地不宜久留!”

车队迅速启动,驶离这片令人压抑的死亡区域。车厢内,赵明诚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追问:“忠和,这究竟是何缘故?官家为何突然…前几日他还召我入宫,言语间只是询问一些古籍鉴定之事,丝毫未提释放你…今日清晨,宫中内侍突然传旨,只说让我等来接你…这…这简直是…”

陈忠和靠坐在车壁,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依旧萧条的汴梁街景,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除夕至今,官家秘密至诏狱探视我三次。”

“什么?!”赵明诚夫妇大惊失色。

“他…带着太子,与我饮酒叙话。”陈忠和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言语之间,多有提及父亲往日功绩,流露出…希望父亲能回朝辅政之意。”

赵明诚倒吸一口凉气,与妻子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官家…他…他这是…低头了?”

“并非低头。”陈忠和摇摇头,眼神锐利,“只是困境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的试探。他既未下罪己诏,亦未为昔日工部案、父亲蒙冤之事平反昭雪。他只是…希望一切能含糊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需父亲回来,便能替他稳住这即将倾覆的江山。”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然而,天下岂有这般便宜之事?父亲蒙受不白之冤,被迫远遁海外,理想受阻,心血毁弃。若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回来,等同于默认了所有加诸其身的污蔑!此为不忠!若因朝廷一时困境便妥协归来,弃海外基业与追随者于不顾,此为不义!若因我之故,迫使父亲屈从,此为我之大不孝!”

他看向舅父舅母,目光清澈而坚定:“故而,官家虽屡次暗示,我皆未应承。父亲…绝不能就这样回来。除非…朝廷明诏天下,承认错误,拨乱反正!否则,我宁可老死诏狱,也绝不为此不忠不义不孝之事!”

赵明诚闻言,怔忡良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既有欣慰,亦有深深的忧虑:“你…长大了。所思所虑,已远超我等…只是,如此一来,官家他…”

“官家释放我,或许是一种姿态,一种更进一步的试探。”陈忠和望向车窗外那座越来越近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府邸轮廓——曾经的秦王府,“他想看看,释放我,能换来什么。也想看看,父亲…会作何反应。”

马车在秦王府门前停下。府邸朱门漆皮剥落,石狮蒙尘,一派破败萧条景象。唯有后院方向,因有皇城司与都察院联合封存,尚保存着几分旧日气象。

陈忠和推开车门,踏上冰冷的台阶,目光扫过这座承载了无数荣耀与伤痛的府邸。他知道,释放,并非结束。而是另一场…更复杂、更凶险的博弈的…开始。

而他的身份,也从阶下囚,变成了…一枚摆在明处的、至关重要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