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的书房,炭火驱散了冬寒,却驱不散陈恪心头的凝重。
张居正那份及时雨般的硝石批文就放在案头,朱红的签押在烛光下刺眼。
“张前辈……”陈恪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沿,眼神沉静如水,并无多少感激或猜疑的波澜。
张居正的心思?他懒得深究。
这人深藏不露,所求甚大,绝非出于同僚情谊。
助他陈恪,或许是借刀杀人,或许是驱虎吞狼,为自身日后登顶铺路。
无论如何,这都在陈恪的预料之内——朝堂博弈,本就互为棋子。
他真正在意的,是世人乃至张居正这类能吏对他的根本误解——将他视作一个倚仗圣眷、专走险棋、以奇谋诡道取胜的“幸进之徒”。
这误解,何其荒谬,又何其必然。
世人只看到他火烧密云的决绝,看到他奇袭蓟辽、挟持杨顺的雷霆手腕,看到他通州战场以步克骑的惊世骇俗,甚至看到他在御前摘冠死谏的孤臣风骨。
这些,是“奇”,是锋芒,是刀尖上的舞蹈,自然引人注目,令人惊叹。
然而,他们却选择性地忽略了构成这一切胜利的基石,那才是他陈恪立身的根本,是他耗费无数心血构建的“正”!
苏州练兵,他呕心沥血,用超越时代的纪律和火器战术锻造新军,这是“正”。
没有这支在血火中证明了自己是“国之利刃”的新军,何来通州旷野的辉煌?常钰的新军总兵之位,岂是凭空掉下?
漕粮改银,他洞察弊端,设计反制,不惜以身犯险,最终为朝廷敛财百万,充实国用,这是“正”。
没有这笔银子,何来苏州新军的粮饷,何来后续的整备?
火药局改制,他建立高效安全生产体系,收服工匠人心,提升大明火器的核心制造能力,这是“正”。
没有这源源不断、质量可靠的弹药,苏州新军的火铳三段击,不过是烧火棍!
推行“十户保甲法”于台州,斩断倭寇耳目,这是“正”。
整编永乐大典,奠定文治基础,亦是“正”。
他的每一步“奇”,都建立在厚实无比的“正”之上。
奇只是手段,是关键时刻的胜负手;而正,才是他安身立命、行稳致远的根基,是驱动一切的引擎!
那么,为何庙堂诸公、清流权贵,乃至张居正这等人物,都执着于将他标签化为一个“奇谋弄臣”?
陈恪的目光扫过桌案上那份抚恤名册,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是他“正”的代价与证明。
他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嘲弄。
症结,在于身份,在于那深入骨髓的门第之见与随之而来的傲慢与恐慌。
今日高居庙堂、掌握权柄者,哪一个不是家世显赫?
徐阶出身于松江名门,严嵩是江西钜族,张溶是累世勋贵,王忬亦是官宦世家,即便张居正,其祖上亦是王府护卫出身,其父亲是秀才,自身更是二甲进士,自身又在翰林院浸淫多年,根基深厚。
他们哪一个,不是历经十年寒窗、数载馆选、十数乃至数十年官场沉浮、攀附钻营,才爬到今日位置?
他们视官场为自家后花园,视权力为世代传承之物,早已编织好一张庞大而精细的利益与人情网络。
而陈恪呢?一个放牛娃出身!
一个五岁放牛、靠柴火抵束修才得以读书的微末之人!
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没有走过他们认定的“正途”的骤贵之人!
他凭什么?
凭什么短短数年间,从一介白身,一跃成为圣眷优渥的靖海伯、兵部右侍郎?
凭什么能屡立奇功,搅动风云,甚至逼得他们这些“老成持重”之辈手忙脚乱?
若承认陈恪的成功,是源于其远超常人的能力、眼光、坚韧,源于他脚踏实地构建的“正”的力量,那岂不是承认他们这些出身高贵、浸淫多年的人远远不如陈恪?
岂不是承认他们引以为傲的门第、资历、人脉,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不值一提?
这触及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打碎了他们精心维护的优越感。
因此,他们必须贬低他!
必须将他描绘成一个依靠圣眷、耍弄奇谋的弄臣、幸进之徒!
将他的胜利归结为“运气”、“奇谋”、“圣宠”,而非真正的能力与根基,这样,才能维系他们摇摇欲坠的自尊,才能解释这个“异类”为何能打破他们固守的秩序。
陈恪越是锋芒毕露,他们就越要强调他的“过刚易折”,以此作为自我安慰的预言。
张居正的出手相助,无论背后藏着何等深远的算计,其表象,不也隐隐带着一丝“提携后进”、“利用棋子”的俯视心态么?
他潜意识里,恐怕也未能真正摆脱这种门第思维的桎梏。
“呵……”陈恪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将那份来自张居正的硝石批文推到一边。
随他去吧。
张居正想借他的刀,他陈恪又何尝不能借张居正的势?只要这“势”能助他完成该做之事。
他走的路,是堂堂正正的阳关道。
他筑下的根基,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正”。
他有苏州新军这把磨砺出的利刃,有火药局这颗希望的火种,有高拱、王忬、张溶等务实派或明或暗的支持,更有在一次次血火考验中证明过的组织与执行能力。
这条路固然荆棘密布,阻力万千,但步步为营,根基扎实,无有阴沟翻船的风险! 因为他行的,是阳谋,是正兵!
至于严党……
陈恪的目光变得锐利,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杨顺的人头落地,砍掉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宣大总督,更是严党这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巨树上,一根承重的主干!
树冠再大,内部早已被蛀空——贪墨横行,任人唯亲,效率低下,尸位素餐。
严嵩父子威权日重,靠的是帝心难测的恩宠和盘根错节的党羽,而非清明高效的治理。
严党现在面临的困境,比陈恪更甚百倍!
陈恪是表面纸面实力不足,寒门根基浅,实则无懈可击。
而严党这边,则是表面巍峨如山,实则内部满是虫蛀蚁咬、腐朽不堪,比陈恪更难自清!
杨顺的案子就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严党的虚弱与无能。他们需要一场大动作来稳固局面,震慑宵小,挽回颜面,甚至……反扑!
情报网已隐隐传来不安的躁动。
常远山的锦衣卫暗线,他布下的耳目,都捕捉到严府门庭若市的异常,工部、吏部等严党核心衙门的暗流汹涌。
虽然具体内容尚未探明,但那股阴冷而急迫的气息,如同冬日里悄然逼近的寒流,已然弥漫开来。
陈恪的手指在桌案上缓缓划过,仿佛在勾勒一道无形的防线。
“来吧,”他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阳谋对诡计,正兵破邪祟。我陈恪,就在这里等着。”
他知道,严党的大动作,不会是堂堂正正的较量,必是阴沟里的伎俩,见不得光的暗箭。
但这又如何?他的根基是“正”,只要守好根本,以不变应万变,任何魑魅魍魉,撞上来,也不过是自取灭亡!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紧了,但书房内的烛火,依旧稳稳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