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馆在镇子的另一头,要穿过一个老十字路口才能到。
在香港的夜晚,这个点还是很热闹的。
可是我现在来到了东北,这里一入夜,特别是过了十二点,街上就安静得吓人。
路灯是昏黄的,灯光之外的地方就是黏稠的黑,路上别说人了,就连只野狗都看不见。
小姨的麻将瘾上来了,非要拉着我作伴去镇子另一头的麻将馆。
我没办法推脱,只好硬着头皮陪她去。
离十字路口还有一段距离,我就瞧见了一团火光。
一个人影蹲在路口靠近东北角的地上,背对着我们,身前放着一个铁皮桶。
橘红色的火苗子蹿起老高,照亮了一点点漆黑的夜晚。
无数烧过的纸钱,被热气卷着,在火焰上空飞舞着。
它们真像扑棱棱的黑蝴蝶,然后全部散落到更远的黑夜中。
风一吹着一股纸灰和香烛特有的焦糊味传到我们的面前。
“有人烧纸?”小姨也看见了,随口说了句。
我没有接话,心里有点犯嘀咕。
我们往前又走了十几步,眼看就要看清蹲着的人的侧脸了,然后就一眨眼的时间。
或许连一眨眼都没有,就只是是视线恍惚了一下。
刚刚蹿动的火苗和蹲着的人影,唰地一下,没了。
就这样凭空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刚才还被火光照亮的一小片区域,瞬间被昏黄的路灯和深夜的黑暗重新填满。
我脚步顿住了,心里咯噔一下。
“咦?人呢?烧完走了?”小姨还在往前瞅。
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不过也没有太在意,脚步都没停,继续往前走着。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刚才火光出现的地方。
空的。
铁皮桶呢?飞舞的纸灰呢?至少地上该有一摊烧过的黑印子吧?
可什么都没有。
水泥路面干干净净,只有常年累月积下的尘土和几片枯叶。
就好像刚才看见的一切,都只是我眼花了产生的幻觉。
这他妈的是大东北!不是香港!
半夜十二点多,气温零下的天,街上鬼影子都没有一个,谁会挑这个时间在十字路口烧纸钱?
烧完了还能瞬间收拾得这么干净,连一点痕迹都不留?
不符合逻辑,完全不符合逻辑!
我瞬间明白了,头皮一阵发麻,心脏狂跳起来。
“快走!小姨!快走!”我猛地伸手,一把死死攥住小姨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扯着她就要往前冲。
“干啥呀你?扯我干啥……”小姨被我拽得一个趔趄。
然后莫名其妙地扭头看我,大概是被我煞白的脸色和眼里的惊恐吓到了,后面埋怨的话咽了回去。
“别问!什么都别问!跑!赶紧跑!”我几乎是用吼的,力气大得让自己都吃惊,我拖着她踉踉跄跄地越过那个空荡荡的十字路口中心。
经过刚才那个位置时,我眼角余光似乎瞥见靠近路牙子的地上,有那么一点点不明显的灰黑色。
像是三小堆被风吹拢在一起的纸灰,摆成了一个不显眼的三角形。
但我当时吓破了胆,根本不敢细看,只知道拼命往前跑,肺里呛进冰冷的空气,针扎似的疼。
小姨也被我带得跑了起来,高跟鞋咔哒咔哒敲着寂静的夜。
一直跑到能看见麻将馆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麻将牌碰撞声,我们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小姨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数落我:“你这死孩子,见鬼了啊?跑什么跑……”
我喘着粗气,回头望向那个十字路口的方向,它早已重新隐没在黑夜中,看不真切。
心脏还在咚咚狂跳,冰冷的恐惧感紧紧攫住我,挥之不去。
来的路上,我明明记得,我们一路过来,经过的是四个路口。
可正常的时候,每次路过都是只有三个路口。
可现在,那多出来的一个路口是什么?
我猛地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呼出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
小姨的高跟鞋声也戛然而止,她撑着旁边的电线杆,胸口剧烈起伏着。
“你…你个小兔崽子…”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骂,“抽什么风!差点把老娘拽摔了!”
我直起身,死死盯着她,喉咙发干,声音嘶哑:“小姨…我们刚才过了几个路口?”
“什么几个路口?”她没好气地瞪我,抬手理了理跑乱的头发。
“吓懵了?不就来的那条大路,然后拐进来,过了三个十字路口到的这儿嘛!”
三个。
她说三个。
可我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印着四个路口的画面。
第一个路口有家亮着蓝色霓虹招牌的网吧,
第二个路口旁边是个堆满积雪的垃圾站,
第三个…第三个就是那个烧纸的路口。
但在我的记忆里,在垃圾站和烧纸路口之间,明明还有一个!
那个路口没有明显标志,只有接触不良的老旧路灯,一闪一闪的,灯杆上贴满了小广告。
当时我还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因为那闪烁的频率让人有点心烦。
“是…是三个吗?”我不死心,追问了一句,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废话!”小姨伸手戳我脑门,“自己数不清?赶紧的,冻死了,进去搓几圈压压惊。”
她拉着我往麻将馆里走,玻璃门推开,一股浓烈的烟味和人体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麻将碰撞的哗啦声,牌友们的谈笑声,瞬间将我们包裹。
明亮的灯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小姨已经恢复了常态,笑着和熟人打招呼,找了个空位坐下。
我僵在门口,浑身发冷,与这喧闹温暖的环境格格不入。
四个路口。
我绝对没有记错。
那多出来的一个是什么地方?
“小伙子,站门口当门神啊?进来暖和暖和!”一个坐在靠门位置的大爷朝我喊了一声,嗓门洪亮。
我勉强笑了笑,挪到小姨身后的休息长椅上坐下,心神不宁。
小姨已经投入了牌局,似乎完全把刚才路上的诡异抛到了脑后。
我端起旁边不知谁倒的热水,喝了一口,烫得舌头发麻,可是一股寒意却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我忍不住回想,那个多出来的路口,除了那盏坏掉的路灯,还有什么?当时光顾着跟小姨说话,没太留意周围…
等等。
说话?
我猛地一僵,手里的水杯差点脱手。
路过记忆中多出来的路口时,我和小姨好像并没有交谈。我们只是沉默地走了过去。
这不对劲,从出门到麻将馆,小姨的嘴几乎就没停过,不是抱怨天气,就是念叨牌局。
唯独在那个路口,她是安静的。
还有…风。
经过路口时,好像特别安静,连风声都听不见。
东北冬天的夜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可那段路我的脸颊没有任何被风吹的感觉。
那是一片死寂。
一股更深的寒意包裹着我,比外面零下的空气更冷。
刚刚不是错觉,多出来的路口,根本就不是我们该经过的地方!
“红中!碰!”小姨兴奋地推倒两张牌,旁边牌友一阵笑骂。
我看着小姨的背影,她浑然未觉。
第三个“路口”,只有我注意到了?或者只有我经过了?
“小姨,”我凑过去,声音压低,
“来的路上,过了垃圾站之后,到那个烧纸的路口之前,你真的不记得还有一个路口吗?路灯坏了的那个。”
小姨正摸牌,头也没回:“瞎说什么呢?垃圾站拐过来没多远就是那个烧纸的路口了,哪还有别的?”
“你这孩子,是不是熬夜熬糊涂了?”她摸到一张牌,指腹搓了搓,眉头皱起,随手打了出去,“三条!”
她的反应太自然了,自然到让我心底发毛。
多出来的第三个路口,在我的记忆里如此清晰,却又仿佛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世界里。
它悄无声息地插入我们的路径,又在我们离开后,无声地消失了,就连小姨这个同行的人都毫无察觉。
我坐在那里,麻将馆的喧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只有记忆里那盏坏掉的路灯,在脑海里明明灭灭,闪烁着不祥的光。
那个路口,它还在那里吗?
如果我现在推开门走出去,沿着原路返回,数到的,会是三个,还是…四个?
我猛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木质的椅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麻将桌旁边的几个人下意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小姨也转过头,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又咋啦?”
“没…没事,”我喉咙发干,勉强挤出点声音,“坐麻了,站会儿。”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
温暖的空气、明亮的灯光、嘈杂的人声,此刻都像一层虚假的薄膜,包裹着让我喘不过气。
多出来的第三个路口,就像一根毒刺,深深的扎进了我的记忆里。
我必须回去看看。
现在。
“小姨,我…我出去透透气。”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大半夜的透什么气?外面冻死个人!”小姨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牌桌上,随手打出一张东风,“快去快回啊,别乱跑。”
我逃跑似的推开了麻将馆的玻璃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席卷上来,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街道重新被寂静和昏暗笼罩,与馆内的喧闹温暖割裂成两个世界。
回去的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漫长而陌生。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心里默默数着。
第一个路口,刚刚烧纸的路口,此刻在远处静默着,黑黢黢一片,看不出任何异常。
过了这个路口,我的心跳开始失控般地加速。
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路灯昏黄的光晕一段段延伸,照亮空无一人的街道。
继续走,到了第二个路口。
堆满了积雪的垃圾站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酸腐气味,几个歪倒的垃圾桶在阴影里如同蹲伏的怪兽。
没有。
垃圾站和烧纸的路口之间,空空荡荡。
记忆里多出来,有着闪烁路灯的路口,不见了。
眼前的街道笔直地连通着第三个路口。
没错,在第三个路口,是那家网吧。
它蓝色的霓虹招牌还在闪烁,像一只疲倦的眼睛。
我愣在原地,冷风灌进衣领,却比不上心底涌上的寒意。
难道真是我记错了?刚刚的是幻觉?
不。
刚刚死寂的感觉和坏掉的路灯,以及小姨不同寻常的沉默太真实了。
我不甘心,像疯了一样,在垃圾站和烧纸路口之间的这段路上来回踱步。
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寸地面,每一面墙壁,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痕迹。
比如一个特殊的地砖裂缝,一块颜色不同的墙皮,任何能佐证我记忆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
这段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两旁的居民楼窗户漆黑,仿佛都在沉睡。
折腾了这一大圈,我打算放弃了。
我被巨大的沮丧和恐惧淹没了。
这时的我的脚尖意外踢到了什么东西,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我低下头,借着昏暗的路灯光,看到一枚圆形的小东西滚到了路边,撞在马路牙子上停了下来。
是一枚硬币。
一枚港币。
紫色的十元硬币,这在东北冬夜里的水泥地上,显得格外突兀和扎眼。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把它捡起来。
硬币入手冰凉,边缘光滑,正面是洋紫荆图案。
这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东北的一个小镇上的东西。
我捏着这枚硬币,猛地抬头看向四周。空荡的街道,寂静的夜。
但是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骤然降临,像冰冷的蛛网粘在皮肤上。
它来了。
或者说,它一直都在。
这枚港币是一个标记,一个我能看懂的回应。
它在告诉我,那个路口并非是我的臆想,它确实存在过,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
这与我,一个从香港来的“外人”,产生了交集。
它知道我注意到了它。
它甚至知道我从哪里来。
我握着那枚冰冷的硬币,站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中央,浑身血液都像是冻住了。
我不敢再往前走向垃圾站的路口,也不敢回头穿过烧纸的路口,去看麻将馆的灯光。
我被卡在了麻将馆和烧纸路口的中间。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隔着我看不见的界限,静静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