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冰凉的港币,被我用力的握着,指节因为太用力而发白。
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不是幻觉。
那个路口真的存在过,而且它认识我。
恐惧此刻不再像是汹涌的水流把我淹没,而是变成了凝固的水泥,把我的双脚浇筑在原地。
麻将馆的灯光此刻显得无比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灯塔。
风似乎停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连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以及自己本该粗重的呼吸声,都彻底沉寂下去。
这时,一道声音直接钻进了脑髓深处,带着湿漉漉的回响。
啪嗒…啪嗒…
像是有着蹼状物的脚,踩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
声音的来源就在我的正前方,垃圾站和烧纸路口的中间路段。
那里的空气开始微微扭曲,在昏暗的路灯下,景象开始变化。
没有凭空变出一个路口,而是那段路开始“腐烂”。
坚实的水泥路面变得松软、泥泞,泛着黑黢黢的光泽,几洼浑浊的积水映不出任何东西。
街道两旁熟悉的砖墙开始剥落,变的模糊,边界也不再清晰。
仿佛融化一般,逐渐被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所取代。
雾气深处,隐约能看到残破的木质结构,像是年久失修的栈桥,通向不可知的黑暗。
在泥泞的“路”中央,靠近我刚才捡到港币的地方,出现了一串脚印。
不是人的脚印。
脚印的形状怪异,带着趾蹼的痕迹,深深陷入黑色的淤泥里,每一个脚印窝里,都积着一点点浑浊发黄的水。
啪嗒…啪嗒…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很近,仿佛就在雾气边缘。
它要出来了!
肾上腺素猛地飙升,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僵直。
我凭借身体肌肉记忆,猛地转过身,发疯似的冲过烧纸的路口,然后朝着麻将馆的方向狂奔。
心脏快要撞碎胸骨,冷风像刀子一样割过喉咙,我不敢回头,拼命迈动双腿。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温度在急剧下降,一股带着水腥味的阴冷气息紧追不舍,像一条冰冷的舌头舔舐我的后背。
灯光!麻将馆的灯光!
麻将馆的玻璃门越来越近,我甚至能透过门帘缝隙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
就在我离门口还有几步远时,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旁边店铺黑峻峻的玻璃橱窗。
橱窗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我惊恐扭曲的脸,和我身后的景象。
街道还是那条空荡荡的普通街道。没有泥泞,没有雾气,没有栈桥。
但是在我的影子后面,紧贴着的,是另一个不成形的黑影。
它没有具体的样貌,只是一团比夜色更浓的黑暗,黑暗的边缘处还在滴落着暗色的粘稠液体。
而在黑影的“底部”,橱窗反射的倒影里,清晰地印着几个带着趾蹼痕迹的印记,正无声地跟在我的脚印后面。
它就在我背后!
“啊——!”
我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用尽最后力气撞开了麻将馆的门。
温暖的空气和嘈杂声浪瞬间将我吞没。
我踉跄着冲进去,差点撞翻一把椅子,扶着墙壁大口喘气,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哎呦!你这孩子,见鬼啦?脸色这么白!”刚才招呼我的洪亮嗓门大爷惊讶地看着我。
小姨也转过头,眉头紧皱:“让你透个气,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灯光下,牌友们正常地说笑,搓牌,一切如常。
没有人看到我身后的东西,没有人感觉到几乎要冻结灵魂的阴冷。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玻璃门。
门外,是寂静的街道。
空无一人。
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能感觉到。
它没进来。只是停在了外面。
隔着那层薄薄的玻璃,静静地,等着。
我瘫在椅子上,冷汗已经把内衣浸透,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麻将牌的碰撞声、牌友们的谈笑,此刻都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我的全部感官,都死死锁定在玻璃门上。
小姨扔过来一条干毛巾,“擦擦,一头汗,别冻着了。”
她的语气带着关切,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对牌局的专注。
我机械地接过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睛却不敢离开那扇门。
玻璃反射着麻将馆内明亮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像一层薄薄的金色油彩,涂抹在门外的黑暗上。
门外的黑暗在动。
仿佛黑暗本身是活着的,具有粘稠的质感,正极其缓慢地侵蚀着玻璃上光亮的倒影。
金色在一点点被墨色晕染、吞没。
“小伙子,喝口热茶,定定神。”旁边的大爷把他的普洱茶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脸,又回到门上。
大爷脸上是北方人常见的爽朗和些许对我这“怂样”的不解。
他们什么都感觉不到。
被注视的感觉没有因为隔着一道门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刺骨。
像无数根冰冷的针,透过玻璃,精准地扎在我的后颈上。
一种冰冷的召唤,直接在我的脑子里低语,搅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我攥紧了口袋里那枚港币,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感。
这是标记,是连接。
它可以通过这个找到我。
不行,不能待在这里。这里的安全是假的,是肥皂泡。
它会一直等下去,或者……它会用别的办法。
我得离开。但不是回小姨家,那条路要再次经过那个十字路口……和那段“腐烂”的路。我不敢。
我需要去一个地方,一个有“光”的地方,真正能驱散黑暗的地方。
庙?教堂?这小镇子……
我猛地想起下午闲逛时,好像在镇子东头见过一个很小的关帝庙,门脸破旧,但香火似乎没断。
对,庙!
这个念头一起,像在漆黑的屋子里划亮了一根火柴。
虽然微弱,但是给了我一个方向。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刮擦地面,声音刺耳。
牌桌上的人都看了过来。
“小姨,我…我有点急事,得先走!”我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尖锐。
“啥?这大半夜的你又去哪儿?”小姨放下牌,一脸错愕和不满。
“你别管了!真有事!打完牌你自己回去,锁好门!”我语速极快,几乎是吼出来的,顾不上解释,也根本无法解释。
我一把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就冲向门口。
“诶!你这孩子!外套穿上!外面冷!”小姨在后面喊。
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在伸手推开玻璃门的一刹那,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门外冰冷的空气涌来。
没有预想中的扑击,没有扭曲的黑影。
街道空荡,寂静,路灯昏黄。
仿佛我之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但是我知道不是。
被注视的感觉,一直都没有消失。它只是扩散开了。
它弥漫在整个夜空之下,无处不在。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每一道投向我的阴影,都仿佛潜藏着蠕动的恶意。
它不再紧跟着我。
因为它知道,我无处可逃。
这个镇子的夜晚,已经成了它的猎场。
我裹紧了外套,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迈开脚步,跌跌撞撞地朝着东头关帝庙的方向跑去。
我不敢回头,拼命奔跑,感觉黑暗中无数只眼睛正贴在我的背上。
那枚港币,在我口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
我像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在空旷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狂奔。
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我不敢回头,脖子僵硬得像铁铸一般,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向前奔跑这个动作上。
那无处不在的注视感如影随形,就像是湿冷的薄纱,一层层缠绕上来,试图渗进我的皮肤,减缓我的速度。
路灯投下的光在我眼中开始扭曲,拉长,像融化了的糖浆,甜腻而恶心。
两旁的建筑阴影里,那些黑暗在蠕动,呼应着我口袋里那枚港币的冰冷。
关帝庙!必须到关帝庙!
这个念头是支撑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拐过最后一个街角,那间灰突突的关帝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它蜷缩在几栋居民楼的夹缝里,朱红色的墙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黑的底色,木门虚掩着,门前石阶缝隙里长着枯黄的杂草。
破败,寒酸。
但是在这一刻,它就是我眼中唯一的圣地。
我用尽最后力气冲刺过去,快速扑上了几级石阶,冰凉粗糙的石面硌得膝盖生疼。
我一把推开虚掩的木门,踉跄着跌了进去,然后反身用肩膀死死顶住门板,仿佛外面有千军万马在追赶。
砰!
门合上了。
将外面的一切暂时隔绝。
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庙里没有电灯,只有神龛前点着两盏小小的长明灯好。
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安静地燃烧,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勉强驱散了小庙内大部分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陈旧木头混合的气味,让人莫名的心安。
关公的神像端坐于神龛之上,红面长髯,烛光下,那双丹凤眼半开半阖,俯视着下方,威严而沉静。
安全了……吗?
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但心脏依然狂跳不止。
那枚港币还在口袋里,散发着阵阵寒意。
我平复好了呼吸,就挣扎着爬起来,走到神龛前的蒲团边。
膝盖一软,本能地跪了下去。冰凉的蒲团透过裤子传来一丝清醒。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是虔诚的信徒,甚至不太清楚拜关公的规矩。
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混杂在一起,让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关老爷……救命……”我声音干涩发颤,语无伦次,
“有东西……有东西跟着我……从香港……不,从那个路口……它认识我……求您显显灵,赶走它……”
我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地面,身体因为后怕和寒冷而微微发抖。
长明灯的火焰在我眼前轻轻晃动,投下摇曳的影子。
庙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自己心脏咚咚的狂跳。
几秒钟过去,几分钟过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神迹显现,没有那种被庇护的温暖感觉。
庙外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连风声都听不到。
难道连关帝庙也挡不住它?
这个念头刚升起,一股更深的绝望滋生出来。
就在这时——
啪嗒。
一个异常清晰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响起。
像是一滴粘稠的液体,滴落在石板上。
声音来自我身后,我刚顶住的木门。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凉透了,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啪嗒。
又是一声。
更近了。
它来了。
它跟到了这里,它就在门外。
豆大的汗珠从我额头滚落,砸在身前的蒲团上。
我死死盯着那两盏长明灯,那是此刻庙里唯一的光源,也是我唯一的心理依靠。
然后,我看到……
靠近门口的那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毫无征兆地,猛地摇曳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庙里根本没有风。
那火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剧烈地、痛苦地挣扎、缩小,颜色从温暖的橘黄,迅速变得幽蓝、黯淡……
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我死死盯着摇曳欲熄的长明灯,幽蓝的火苗在我紧缩的瞳孔里疯狂跳动。
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空腔里咚咚狂砸,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它就在门外。
不,它正在进来。
带着水腥气的粘稠阴冷,正像活物一样,从老旧木门的缝隙里一丝丝挤渗而入。
庙内原本令人心安的香烛气息正被腐烂水草般的味道覆盖、侵蚀。
靠近门口的长明灯,火苗已经缩成了绿豆大小,蓝汪汪的,随时都会彻底湮灭。
完了。
连这里也挡不住。
绝望像冰水般淹没头顶。我瘫在蒲团上,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最后的微光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