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九月末,秋意已深,刘处直率领义军大队,凭借与宣府官军那桩的交易,安全的穿越重重关隘,终于进入了河南地界。连日行军,人困马乏,但距离目的地熊耳山已不甚遥远。
这一日,队伍行至开封府新郑县地界,此处虽近中原腹地,但这些年频繁的军队调动,官差的往来催科,造成了官道两旁亦多见荒芜田地、废弃村落,一片萧索景象。
正当大军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前行时,前锋侦骑忽然快马来报:“大帅,前方两里处有厮杀声,似有强人围攻一队车驾!”
刘处直眉头一皱,河南地界匪患丛生,此类事情并不稀奇,但既然撞见,便不能不管,他勒住马缰,下令道:“高栎,你带大军继续警戒前行保持队形,李虎,点五十名亲兵,随我前去看看!”
“得令!”李虎瓮声应道,立刻招呼精锐亲兵,簇拥着刘处直策马向前奔去。
越过一个小土坡,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只见二三十个衣衫褴褛却面目凶悍的土匪,正围攻着一支小小的车队。
车队仅剩的十来个护卫虽拼死抵抗,但已伤亡过半,围成的圈子越来越小,一辆装饰尚算精致的马车旁,车夫早已倒在血泊中。
而更令人侧目的是,一名身着蓝色劲装、披着斗篷的年轻女子,竟已拔出了一柄长剑,俏脸含霜,眼神决绝,看样子是准备亲自下场拼命了,她身边还有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小丫鬟,死死拽着她的衣角。
“呵,这姑娘倒有几分胆色。”刘处直惊讶之余,生出一丝赞赏,他不再犹豫,对李虎喝道:“虎子,救人!驱散即可,不必尽数追杀。”
“兄弟们,跟我上!剁了这帮欺辱妇孺的孬货!”李虎大吼一声,如同猛虎下山,带着五十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冲杀过去。
这些亲兵皆是义军里面的精锐,岂是乌合之众的土匪能比?一个冲锋,土匪便哭爹喊娘,瞬间被砍翻了七八个,余下的误以为来了大队官军发了一声哨,顿时作鸟兽散,逃入道旁荒野之中。
战斗顷刻间结束。那蓝衣女子原本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但手中的剑并未放下,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这支突然出现、装备混杂却煞气凛然的军队,尤其是策马缓缓走近的刘处直。
刘处直跳下马,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这位姑娘受惊了,匪人已退你们安全了。”他目光扫过现场,就剩两三个丫鬟了,她们面露感激与后怕。
那女子见刘处直虽一身风尘,甲胄染旧,但目光坚定,举止间自有一股威严,不像寻常贼寇,心下稍安。
她收起长剑,敛衽一礼,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小女子李梦梅,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若非将军仗义出手,我等今日恐难逃毒手。”
她刻意强调了“将军”二字,带着试探,这年头官军着装也没那么正规了,她也不知道刘处直到底是不是官军。
刘处直微微一笑没有在意这个称呼,摆摆手:“不必多礼,路见不平罢了,我看姑娘手下损失殆尽了,此地离城镇尚远,不知欲往何处?可需派人护送一程?”
他见这女子气度不凡,虽自称商贾之女,但眉宇间那股英气与隐约的贵气,却不似寻常商家能培养出来的。
左梦梅心思电转,她确实是左良玉的大女儿,自幼不爱红妆爱武装,性情泼辣大胆,此次本是瞒着父亲,只带了少量亲信护卫,想出外游玩一番,却没想遭遇如此险境,此刻面对刘处直的询问,她迅速编好了说辞:
“回将军话,小女子是开封人士,家父经商,本欲前往襄阳寻访家父,不料途中遭遇强人……”
她语气低落下去,显得楚楚可怜,“如今护卫折损殆尽,襄阳路途尚远,小女子……小女子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左梦梅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刘处直的反应,她早已从这支军队的打扮、气质以及隐约听到的大帅称呼中,猜出了这极可能就是父亲常年追剿的流寇之一部,大概率还是最强的那一波,毕竟大帅只有一个嘛。
巨大的好奇心和一种近乎叛逆的冒险欲瞬间控住了她,左梦梅是真想看看,这些被朝廷称为流寇的军队,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个看起来颇为英武的贼首,又是个怎样的人?
刘处直闻言有些面露难色,克营要去熊耳山会合李茂和史大成,方向与襄阳完全不一致,而且他也不可能分兵护送一个陌生女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兵少了不顶用说不定还会出事,多安排点兵更不行,越往中原腹地走越不安全,万一碰到官军就麻烦了。
见刘处直犹豫,左梦梅趁机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请求,眼神却一直看着他:“将军,您……您是要继续行军吗?不知能否……允小女子暂时随行?
只需到前方大一些的城镇,小女子便可设法联系家人,或雇佣新的护卫,绝不敢长久打扰将军。”她这番说辞合情合理,将一个落难千金的无助与希望表现得恰到好处。
宋献策在一旁捻着胡须,目光在左梦梅身上转了一圈,若有所思,但并未出声,高栎则低声道:“大帅,带上个女子,怕是多有不便。”
刘处直看了看眼前这自称李梦梅的女子,她虽经劫难,发髻微乱,但仪态依旧从容,那份临危欲拔剑的勇气更让他印象深刻。
他想了片刻,毕竟是自己救下的,若放任不管,在这兵荒马乱之地,只怕很快又会被其他匪徒盯上,熊耳山已不远,到了那里再想办法送她离开。
“也罢。”刘处直终于点头,“李姑娘,我等正要前往卢氏方向,你可随军同行一段,到了安全之地再做打算。只是军中条件简陋,要委屈姑娘了。”
左梦梅心中暗喜,连忙再次行礼:“多谢将军收留!能得将军庇护已是万幸,岂敢言委屈?”
于是,队伍中多了一辆马车,左梦梅和她的丫鬟坐了进去,义军继续行军,朝着熊耳山方向前进。
一路上,左梦梅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透过车窗,仔细地观察着这支军队。
与她想象中凶神恶煞、纪律涣散的流寇完全不同!这支队伍行军颇有章法,斥候前出,骑兵侧翼警戒,大队井然有序。
士卒们面容虽带风霜,衣甲也不统一,但士气却很不错,行军时自有一股凝重的气势。
他们似乎对百姓并无骚扰,偶尔路过村庄,也只是派人去公平购买粮草,甚至看到有老弱倒在路旁,还会有人上前询问,分一点口粮。
这真的是流寇?左梦梅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她父亲左良玉的军队,军纪如何她早有耳闻,杀良冒功、抢掠百姓之事时有发生,相比之下,这支流寇反而显得更像她心中认为的官军模样。
她对那个叫刘处直的贼帅更是充满了兴趣,他时常骑马巡视队伍,与军官们交谈时语气沉稳,下达命令简洁清晰。
休息时,他会和当兵的一样坐在田埂上喝水啃干粮,毫无架子,有一次,她看到一个伤兵因为疼痛呻吟,刘处直竟亲自走过去查看伤口,还让军医用好药。
这与她心目中那些穷凶极恶、只知道烧杀抢掠的流寇头子形象大相径庭。
她忍不住找机会与刘处直搭话,“刘将军,”她依旧沿用这个称呼,“您的部下,似乎很敬畏您?”
刘处正看着远方的山峦,闻言回头,淡淡一笑:“都是苦出身,活不下去才聚在一起求条活路,我带他们打仗,自然也要尽量带他们活下去。”
“可是……朝廷都说你们……”左梦梅故作迟疑。 “朝廷?”刘处直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却又很快隐去,“朝廷有朝廷的说法,我们有我们的活法,李姑娘,这世道,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耳朵听到的,也未必是实。”
他的话意味深长,让左梦梅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越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又一日扎营后,左梦梅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听一个老者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或惊叹。
她好奇地走近,发现他正在说书,说的是《水浒》里梁山好汉的故事,但经他口中说出,却隐隐映射着当今世道的不公。
左梦梅站在外围听着,忽然,李虎扛着一支鸟铳走过,瞅了她一眼,粗声粗气地对旁边的高栎说:“这小姐胆子倒大,不怕咱们这些贼寇?”
高栎笑道:“虎子,你吓着人家了,我看这位李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
左梦梅心中一跳,面上却故作镇定,微微颔首示意。
几天相处下来,左梦梅发现自己对这支流寇的观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甚至开始隐隐觉得,那个坐在火堆旁,眉头微锁看着地图的刘处直,身上有一种她父亲那般官军将领所缺乏的、与士卒同甘共苦的气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理想色彩,他父亲虽然对士卒也很好,但却是另一种好,那就是放任他们劫掠民财。
而她不知道的是,刘处直和宋献策也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测。 “先生,你看那位李姑娘,如何?”
一次议事间隙,刘处直问道,宋献策想了想说道:“谈吐不俗,遇事冷静,绝非寻常商贾之女。”
“尤其是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倒像是将门之后,她隐瞒身份,只怕来历不小。”
“大帅,咱们还需小心些,虽无恶意,但终究是来历不明。”
刘处直点点头:“我晓得,到了熊耳山让她休息几天,她如果想走我们就派人送一程吧,走南阳府去均州坐船到襄阳就要安全多了。”
队伍继续前行,距离熊耳山越来越近,左梦梅沉浸在这种新奇的体验和观察中,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
她与刘处直,官军副总兵之女与流寇首领,在这特殊的旅程中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奇特的关系。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能隐瞒多久,也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冒险感和对那个男人的好奇,正驱使着她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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