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庙鬼影
弘治三十三年冬,闽西的寒雾浓得化不开,像掺了冰碴的棉絮,把“城隍庙”裹得密不透风。檐角的铁马被冻在冰里,风过时只能发出“咯吱”的钝响,像谁被冻僵的喉咙在喘。庙前的青石板结着层薄冰,踩上去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冰缝里嵌着些暗红的渣——是血混着香灰冻成的,用指甲一抠,脆得像碎玻璃,腥气顺着指缝往鼻尖钻。
檐下“护国佑民”的匾额被冰雪浸得发胀,金漆剥落处露出个浅刻的“莲”字,笔画歪歪扭扭,和宗祠地砖下的刻痕是一个路数,只是被冰霜冻得发脆,像片随时会掉的痂。
谢明砚站在庙外的老榕树下,榕树的气根垂在冰里,像一串串冻住的锁链。他望着进香的百姓,后颈阵阵发寒:穿蓝布棉袄的妇人把供品篮抱得死紧,篮子里的糕点裹着三层油纸,还是被冻得硬邦邦;戴毡帽的老汉往“功德箱”塞铜钱时,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铜钱撞在箱壁上,“叮当”声在雾里散得很远,却盖不住庙内若有若无的啜泣。
这月城隍庙已经丢了四个年轻女子。城西的王婆昨儿个在庙后井台的冰缝里,摸到半只绣鞋,鞋面上的桃花绣得正艳——是她女儿春桃的。春桃上月来求“姻缘符”时,还踮着脚跟她说:“娘,等我绣完这双鞋,就穿着它嫁去李家。”此刻王婆正蹲在井边,用冻裂的手刨冰,指节渗着血,混着冰碴滴进井里,“扑通”一声,像块石头砸在谢明砚心上。
“先生,你闻这香。”莲禾凑过来,小脸冻得通红,鼻尖挂着点白霜,“不是正经檀香,甜得发腻,像把胭脂水粉混着烧纸灰煮了。”她往庙内正殿努嘴,声音压得像雾里的蚊子哼,“那庙祝给李嫂递符时,符纸边角沾着点粉红,我瞅着像春桃用的胭脂。李嫂说,她妹妹前天被‘请’去‘守殿’,今早庙门就挂了‘仙去’的白幡,送回来的包袱里,还裹着块没吃完的喜糖——那是妹妹定亲时,李家送来的龙凤糖。”
林羽靠在庙墙根,靴底碾着块从香炉里扒出的符咒碎片。黄纸边缘焦黑,上面的墨符画得像条歪扭的蛇,符胆处的粉红膏体被他用指甲刮了点,凑到鼻前闻了闻,喉结动了动:“跟尼庵的‘观音水’一个腥甜,只是多了点烧纸的焦糊味。”他往殿内瞥了眼,穿黑袍的庙祝正捏着个姑娘的银钗把玩,钗头的珠花被捻得发颤——那是春桃的陪嫁,王婆说钗子上的珍珠,是她攒了三年私房钱买的。“刚才听那姑娘哭,说求张‘姻缘符’得先‘献宝’,金饰、绣品都行,要是只带些糕点,就被骂‘心不诚,招孤魂’,拖到后殿‘罚跪赎罪’。”
庙内突然响起“哐当”一声钟鸣,惊得榕树上的冰棱“啪”地掉下来,砸在谢明砚脚边,碎成一地银渣。莲禾猛地拽住他的胳膊,指尖冰得像块铁:“先生你看神案底下!”神案挡板后露出半截绿布裙,裙摆绣着只彩蝶,翅尖还沾着点金粉——是春桃的,王婆说这蝶是女儿熬夜绣的,要缀在嫁衣的胸襟上。“那庙祝眉骨有颗痣!黑得像锅底灰,跟宗祠的祠管一模一样!”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刚才他弯腰拾供品时,黑袍掀起来点,我看见他腰上刺着只麒麟,跟普渡寺胖和尚胸口的纹丝不差!王婆说,抓春桃的人,后颈就有这记号!”
(二)密室囚女
三更的月亮被雾吞了,寒风卷着纸钱碎片,在庙外打着旋,像无数只惨白的手。谢明砚三人贴着墙根往庙后的“安神殿”摸,青砖上的薄冰被踩得“咯吱”响,林羽的铁链勾住侧门铜锁,“咔嗒”一声轻响,惊得庙角的夜猫“喵呜”惨叫,窜进黑暗里,带起的冰碴子溅在莲禾脸上,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安神殿的供桌蒙着层灰,却在桌腿处蹭着点新鲜的金线——是蜀锦的绣线,春桃的绣篮里就有这色,王婆说女儿要用来绣嫁衣的凤凰尾。莲禾蹲下身,指尖戳了戳供桌下的地砖,边缘有新撬动的痕迹,缝里卡着支银簪,簪头的桃花沾着点胭脂,是春桃的没错,她总爱把簪子插在鬓角,说“桃花配胭脂,才叫姑娘家”。
“他们说‘守殿’的在‘神库’,我刚才听庙祝跟人磨牙,说‘新收的绣品针脚细,能换两匹好绸缎’。”莲禾扒开地砖边的冰碴,露出个铁环,环上的锈被磨得发亮,挂着点红绒线——是春桃绣喜帕用的,王婆说这线要绣在帕子中央,凑成个“囍”字。
林羽深吸口气,铁链猛地发力,地砖“轰隆”翻起,一股霉味混着脂粉气涌上来,像打翻的胭脂盒泡在烂草堆里,呛得莲禾捂住嘴直咳嗽,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掉。谢明砚举着火折子往下照,石阶陡得像架梯子,每级都结着薄冰,冰里冻着些丝线,是绣品被扯碎的残片,上面还能看见“姻缘”二字,被血浸得发黑。
地窖里的油灯忽明忽暗,豆大的光把十几个木笼照得像排鬼影。笼里的女子有的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些残破的绣品;有的趴在栏杆上,指节抠得发白,木头上留下深深的月牙痕。靠里的笼里,春桃正用发簪划着木笼,簪尖都磨秃了,见火光亮起,她突然直起身,眼里的红血丝爬满了眼白,像张裂开的蛛网:“是……是先生?”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扯着嗓子疼,“他们说……说我们是‘城隍的侍女’,等‘城隍诞’就献给‘山神’……其实是想把我们卖到南边窑子里去……”她猛地指向角落,那里堆着堆干草,草缝里露出只绣鞋,正是春桃的另一只,鞋面上的桃花被血浸得发黑,“前儿个张姐不肯脱她的嫁妆裙,被他们……被他们用棍活活打死了,就扔在那堆草里……”
“谁在底下聒噪?”地窖口传来脚步声,庙祝举着灯笼下来,黑袍敞开着,露出胸口刺的麒麟,鳞甲上的墨汁混着汗,顺着沟壑往下淌,在衣襟上晕开黑痕。眉骨的痣在光里泛着油,像颗没擦净的泥点:“这些善女自愿侍奉城隍,先生管得太宽了吧?”
谢明砚突然举起那支桃花银簪:“春桃的簪子,怎么会在你枕头下?她娘说要等她出嫁那天,亲自给她插在发髻上。”庙祝脸色骤变,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火芯在冰地上滚了两圈,灭了。地窖瞬间黑透,只听见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女子们压抑的啜泣,还有谁的牙齿在打颤,像寒风刮过窗纸。
(三)庙后真相
黑暗里,谢明砚的短刀劈向笼门,木头“咔嚓”断裂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春桃踉跄着扑出来,膝盖砸在冰地上,溅起的冰碴子带着股铁锈味——是刚流的血,她的裙角早就被血浸透了,冻得硬邦邦的,像块暗红色的铁板。
“这边!”林羽的铁链缠住个扑过来的汉子,往石壁上拽,那汉子惨叫着撞上去,怀里掉出本账册,在地上滑出老远,被谢明砚用火折子重新点亮的光映出几行字:“春桃,绣品十件,抵‘香火钱’三两”“张姐,银镯一对,作‘神前供品’”……最末页画着麒麟踩绣绷,旁边写着“莲家借城隍庙囤绣品,收旧部,腊月以‘城隍巡街’为名,将女子运往黑风寨,转卖外地窑子,换购军火”。
谢明砚点亮火折子,地窖里的景象让人倒抽冷气:墙角的木箱堆着绣品,上面盖着城隍庙的朱印,却被人用墨笔划上了“莲”字,像块丑陋的疤;草堆里埋着些尸骨,有的还攥着未绣完的帕子,指缝里卡着丝线,想来是饿极了;暗格里藏着张名单,红笔圈着十几个年轻女子的名字,旁注“貌佳,可售高价”,最末处标着“腊月廿三,黑风寨交货”。
“这是莲家的鬼把戏!”林羽踹开个木箱,里面滚出个女子,正是李嫂的妹妹,她嘴里塞着布,眼里的泪把脸上的泥冲成道道白痕,看见谢明砚手里的桃花簪,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像头受了伤的小鹿。“他们根本不是庙祝,是莲家余党,抢我们的绣品,还想把我们卖去当娼妓!”
庙祝突然吹了声口哨,暗门被撞开,十几个壮汉举着刀冲进来,为首的脸上有道疤,腰间令牌刻着“莲”字,刀光在火折子的光里闪着冷芒:“敢坏莲家的事,找死!”
“春桃!”地窖口传来呼喊,王婆带着百姓举着锄头撞开暗门,她的棉袄被寒风掀起,露出里面的补丁,手里还攥着块春桃绣了一半的喜帕,“把我闺女放了!”春桃抓起地上的短刀,往最近的壮汉身上捅,刀没入半寸,她的手在抖,却把刀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拼了!我们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不是任人买卖的牲口!”
笼里的女子被这声喊激得红了眼,有的用身体撞木笼,有的捡起地上的冰碴往壮汉身上砸,李嫂的妹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口咬在抓她的壮汉胳膊上,死死不放,血顺着嘴角往下淌,在冰地上滴出点点红梅,眼里却亮得惊人——那是绝境里燃起的火。
(四)雪净庙尘
天快亮时,雪花终于落了下来,在城隍庙院里打旋,像给这片肮脏的土地盖上层白毯。官差们押着庙祝和壮汉往外走,他们的胳膊被铁链锁着,胸口的麒麟刺青被冰雪冻得发紫,眉骨的痣糊着血和冰碴,看着格外狰狞。春桃被她的未婚夫扶着,手里攥着那支桃花银簪,指腹一遍遍摩挲上面被血浸过的花瓣,眼泪混着雪花往下掉,砸在簪子上,冻成了小小的冰珠:“我就想求段好姻缘……怎么就……”
莲禾蹲在庙前的老榕树下,把那块刻着“莲”字的木牌扔进火盆里,火苗“腾”地窜起来,把木牌烧得蜷成黑团,灰烬被风吹得四散,像从未存在过。“烧干净了。”她看着官差们拆了庙里的城隍像,像肚子里滚出绣品和刀枪,和宗祠的地契、龙庙的粮食堆在一起,“假的,都该碎。”
知府的告示贴在老榕树上,红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却字字清楚:“城隍庙改为‘绣坊’,聘绣娘教女子手艺,孤寡女子都来住,绣品由官府代售,谁也抢不走。”谢明砚站在绣坊门口,看着女子们在院里晒抢回的绣品,有的在补被撕坏的嫁衣,有的给孩子绣虎头鞋,阳光透过雪雾落在她们脸上,虽然带着伤,眼里却有了光——那是比任何“姻缘符”都实在的,活下去的暖。
春桃抱着未婚夫递来的喜帕,坐在屋檐下绣着桃花,针脚有些歪,却很认真。她抬头对谢明砚笑,冻红的脸颊上还留着泪痕:“先生,我娘说桃花能招姻缘,以后这里绣出的桃花,都会带着福气的。”
风掠过结了冰的河面,带着雪的清冽和绣线的甜香,神明护着的从来不是冰冷的神像,是不屈的人心。寒冬总会过去,等开春河水化了,绣出的花,定会开得比往年更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