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试图从跪坐的姿势站起来。
绑在他身上的金丝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勒进他古铜色的皮肤里,迸出道道血痕。
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刺破青天的长枪。
观音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只试图挣脱蛛网的飞虫。
她甚至没有再看玄奘一眼,只是抬起了右手。
那是一只完美无瑕的手,白皙,纤长,仿佛由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
“师兄,你错了。”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极裁决感。
“错的,就该被纠正。”
话音落下,她白皙的掌心,凭空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卍”字符印。
那佛印并不大,只有巴掌大小,静静悬浮着,不带一丝烟火气。
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压,没有毁天灭地的能量波动。
它只是存在于那里,就仿佛天地间最古老、最根本的道理,显化于世。
云逍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的【通感】疯狂地发出警报,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危险信号。
他“尝”到了。
那金色的佛印,没有味道。
不是淡而无味,而是超越了“味道”这个概念本身。
它像是一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一个故事讲到了最终的结局。
它是一种宣告,一种定义。
一种将“存在”定义为“虚无”的恐怖法则。
“小心!”
云逍嘶声大吼,但已经晚了。
观音手掌轻轻一推。
那枚“卍”字佛印便悠悠地飘飞而出,无声无息。
它飞得很慢,慢到殿内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见它的轨迹。
然而,就是这缓慢的轨迹,却让所有人生出一种无法躲避的绝望感。
仿佛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无论你遁入时空缝隙,这枚佛印最终都会精准地印在你的额头。
佛印离手,迎风便涨。
一丈,十丈,百丈……
几乎是眨眼之间,它就化作了一座遮蔽了整个穹顶的金色山岳,朝着众人当头压下!
金山之上,梵音阵阵,天花乱坠,无数佛陀菩萨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齐齐吟诵着慈悲的经文。
可这神圣到极致的景象,带给众人的却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
“放肆!”
女王怒叱一声,在这灭顶之灾面前,她身上属于君主的威严被彻底激发。
她一头黑发无风自动,冲天的血气从她体内爆发,身后竟缓缓浮现出一尊高达百丈的玄女法相!
那法相身披星辰,手持日月,面容与女王有七分相似,却更显古老与威严。
“给我……开!”
女王与法相的动作合而为一,一双擎天巨手,狠狠地托向那座压顶而来的金色山岳!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并非来自撞击,而是来自空间的哀鸣。
玄女法相的双臂,死死抵住了金山的下坠之势。
女王脚下坚硬无比的黑铁地面,寸寸龟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至整个大殿!
她脸色涨红,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已用尽了全力。
可那座金山,依旧在以一种缓慢但不可阻挡的态势,一寸寸地向下压来。
玄女法相那巨大的身躯,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手臂上浮现出一道道裂痕。
“没用的。”
观音的声音从金山之后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女王!”赵无双目眦欲裂,却被法则之力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的王以一己之力对抗神罚。
“猴哥!老猪!”云逍急声喊道。
“吼!”
孙刑者与诛八界同时发出一声怒吼。
他们虽然被金丝缚捆着,但一身神力岂是等闲。
两人体内的力量在瞬间爆发,竟硬生生将那金丝缚撑开了一丝缝隙。
“给俺老孙……破!”
孙刑者怒目圆睁,一根金箍棒的虚影在他手中凝聚,虽然远不如实体,却也带着一往无前的滔天棍意,狠狠砸向金山的山腰。
“杀!”
诛八界更是直接,九齿钉耙的虚影带着诛灭万界的煞气,耙向金山的根基。
铛!铛!
两声沉闷的金铁交击之声响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两件神兵的虚影,如同泥牛入海,在那金光灿灿的山体上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被那宏大的佛法直接消融、净化。
“噗!”
孙刑者与诛八界同时喷出一口鲜血,眼神中充满了骇然与不敢置信。
他们的全力一击,竟然连给对方刮痧都算不上。
绝望。
彻彻底底的绝望,像潮水般淹没了每个人的心。
云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的【通感】告诉他,这不是能量层面的碾压。
这金山根本没有实体,它就是一道“理”。
一道“尔等皆为虚妄,理应被镇压”的理。
就像玄奘师父的拳头,也是“理”。
只不过,玄奘的理,是“纠正错误”。
而眼前这个女人的理,是“抹杀存在”。
他们根本不是在和一个强者战斗,他们是在和一条天地法则对抗。
这是生命层次的代差。
就像蚂蚁永远无法理解,人为什么可以一脚踩死它们成千上万的同类。
因为在人的“理”中,蚂c蚁的“存在”,无足轻重。
“师父……”云逍艰难地扭过头,看向玄奘。
玄奘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他没有再试图站起,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丝深沉的悲哀。
仿佛在看一个走错了路,却再也回不了头的孩子。
“完了……”孙刑者瘫坐在地,喃喃自语,“这回是真完了,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诛八界擦了擦嘴角的血,眼神冰冷,死死盯着观音,一言不发,但那股不屈的战意,却丝毫未减。
金山下压的速度越来越快。
女王的玄女法相已经濒临崩溃,巨大的身躯上布满了裂痕,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女王本人更是七窍流血,娇躯摇摇欲坠。
她知道,一旦法相破碎,不仅是她们这群人,整个女儿国都将在这一击之下,化为齑粉。
五百年的坚守,数代人的血泪,都将归于虚无。
“不……”她发出不甘的嘶吼。
就在这所有希望都即将被碾碎的时刻。
异变陡生。
一直被金大强护在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净琉,忽然停止了颤抖。
她缓缓抬起头,那张原本苍白无助的小脸上,此刻竟是一片茫然。
她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一片赤红,像是有两团火焰在其中燃烧。
一缕缕圣洁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白光,开始不受控制地从她体内溢出。
那些白光,与观音神圣浩大的佛光截然不同。
观音的佛光,是秩序,是裁决,是高高在上的慈悲。
而从净琉身上散发出的白光,却充满了混沌、古老、原始的气息,仿佛天地未开时的第一缕光。
“呃……”
净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
她的表情在极致的痛苦与一种诡异的渴望之间飞速切换。
她似乎极度排斥天空中观音散发出的佛法气息,但她的身体,她的净莲宝体,却又像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霖,本能地、贪婪地吸收着那些从金山逸散出来的金色佛光。
“这是……”
云逍的【通感】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丝异样。
他从净琉身上,“尝”到了一种全新的味道。
一种像是被封存在最古老地层深处的种子,在接触到阳光和雨水后,破土而出的味道。
那味道,一半是圣洁,一半是……疯狂。
“嗯?”
高天之上,观音那万古不变的慈悲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讶异。
她的目光穿透了金山,精准地落在了净琉身上。
当她看清净琉身上发生的变化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极度意外的神色。
“哦?”
她发出一声轻咦,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那眼神,不再是看一只蝼蚁,也不再是看一颗棋子。
而像是一个高明的炼丹师,在看一炉本以为已经炸毁的废丹,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异变。
“真是有趣。”
她轻声说道。
“一颗被废弃的‘种子’,在沾染了这么多污秽之后,竟也发芽了?”
话音落下,她竟缓缓收回了那只推动金山的手。
压在女王头顶的万钧重压,骤然一轻。
女王猝不及防玄女法相一个踉跄,差点崩溃,她连忙稳住身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疑不定地看向天空。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明白这灭世的魔头,为何会突然停手。
然而,下一秒,他们就明白了。
这不是仁慈。
这是……更换了目标。
观音收回了手,却伸出了一根晶莹如玉的手指,遥遥对准了下方那个小小的、痛苦挣扎的身影。
“既然发了芽,那便让本座看看,你能开出什么样的……恶之花。”
她屈指一弹。
一道比之前佛光更加精纯、更加凝练的金色光束,如同一支离弦的金箭,撕裂长空,带着净化万物的恐怖气息,径直射向净琉的眉心!
这一击,没有之前金山那般宏大的声势。
但其中蕴含的法则之力,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观音的目的很明确。
她要引爆净琉体内的隐患!
她要亲眼看看,这颗失败的种子,究竟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
“不!”
诛八界目眦欲裂,他下意识地想挡在净琉身前,却被残余的法则之力压制得动弹不得。
孙刑者也是双目赤红,破口大骂:“臭娘们!有本事冲你孙爷爷来!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玄奘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也猛地眯了起来,一丝冰冷的杀机,一闪而逝。
云逍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
在观音眼中,他们所有人加起来,或许都不如一个正在发生异变的净琉,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他们从“待清理的垃圾”,变成了“实验的旁观者”。
而净琉,就是那只被按在实验台上的……白鼠。
眼看那道金光瞬息即至,即将洞穿净琉的头颅。
所有人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