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空开始下起淅沥沥的小雨。
风微凉。回云梦楼的小路上石板潮润,脚步声被夜色包裹得极轻。
萧钰一手拎着酒壶,一手负在背后,走得慢悠悠,像是兴致不错。她肩上裹着一件浅色披风,风一吹就扬起一点酒香,淡淡的,糯米发酵后的甜气。
陆叁紧跟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却低着头,压着什么心事。
楼门已在近前,月光在青石地上拖出长影。
就在两人刚要上台阶时,萧钰忽然顿住脚步,抬眼望去。
楼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人。
着月白衣袍,立在檐下,手中撑着一柄青色油纸伞,伞檐沿着风微微晃着,身影冷峻而挺拔。月色打在他眼睫上,将他眉间的寒意衬得越发分明。
正是白衍初。
他站那儿看了许久,直到那两人并肩踏入门前,目光才落到萧钰手中那只半空的酒壶上,脸色瞬间一沉。
“伤还没好;”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压着火的克制,“怎么还让她喝酒?”
这话不是问她,是对陆叁。
陆叁愣了下,抿着唇没回话,像早预感到这一幕会来,哑巴亏咽进喉咙,不争辩。
萧钰倒是没当回事,喝了一口还未咽下去,闻言嗤笑一声,瞪了回去:
“你吼他做什么?!我想喝酒,那是谁能拦得住的?”
白衍初眼神冷冽,像淬着霜刃,盯得陆叁心头发紧。萧钰敏锐察觉,连忙轻推陆叁:“你先进去。”
陆叁欲言又止,终究点了点头,默声退入楼中。
萧钰这才转身去哄那位正面挂霜、背生寒意的白大公子。
她悄悄绕到他身侧,抬起手将酒壶在他鼻前晃了晃,声音软糯: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真的是糯米酒——活血化瘀的,你闻闻?”
她眨了眨眼,脸上带着点笑,像哄着自家闹脾气的猫。
白衍初不为所动,眼神冷冽,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内堂。他分明瞧见,陆叁的衣角在柱子后顿住了步子,并未走远。
他冷笑一声,转脸面向萧钰,语气却一寸寸压低:
“你同他出去一整日,他看你的眼神,你不是看不见。”
萧钰一愣,随即笑了:“他是我弟弟。弟弟的醋,你也吃啊?”
“弟弟——?”
白衍初似笑非笑地挑眉,尾音拉得极长。
萧钰点头:“嗯。但我头上这支簪子,是他已故阿姊的。”她说着抬了抬发间那支白玉簪,月色下一点血红微闪,“他身边没有亲人……一个人了。”
她语气轻柔,却带着些不动声色的心疼:
“我也差不多,我娘走得早。今儿午间,我路过兰朵儿那头,瞧见她在院子里同我父亲说笑,一家三口,好得很……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哪怕不是亲生的,有个人还叫我一声’阿姊’,也是件好事。”
她顿了顿,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低低一声,“他身边只有我了……我也想尽点做姐姐的责任。”
白衍初听完,没有动,也没有接话。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笑意却没有进眼底:
“阿姊?”他步步逼近,语气却更冷了些:
“你知道他对你存了什么心思,却从不说破;你给他挑衣、替他试料,还陪着他换装试穿;你说你是阿姊,却躲着不提你我之间的事。萧钰——”
“你用’亲情’做遮掩,可你不敢让他知道你心里的人是谁。你怕他知道你有了答案……不是他。”
这话像刀子,裹着讥笑刺进她心口。
萧钰神情一僵。来不及追究他派人一路跟踪她,却见白衍初接着往下说:
“你心里明白得很。他是你弟弟?你倒告诉他了么?”
萧钰张了张嘴,没能立刻说出话。
四下无声。
可白衍初分明能感到,柱子后那点衣角,那人像是被钉在那里。
他偏头一笑:“你不说,就是给他留了希望。”
萧钰眼神瞬间冷了,沉声微恼:
“白衍初,你上来就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说一句‘弟弟’,你便认为我别有用心。你若真信我,何必拆穿?”
“我误会?!到底是谁误会?”白衍初一字一顿,“我不拆穿,陆叁他便听不懂!”
这话掷地有声,像是击在了屋中那堵沉默的墙上,也砸在了某人心上。
柱后的陆叁一动不动,可心里早已炸裂开来。
“姐姐”、亲情、还有……她说“只有我了”。原来他对她所有炽热的靠近,在她口中,是一份“责任”。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柱后沉默了许久,终于,一道极轻的脚步声踩进了雨水里。
他转身逃似的离去。
步伐轻,却极快,仿佛怕被谁听出情绪。那一袭衣角,在廊柱间一闪而没。
人影彻底消失在夜雨中,白衍初这才将将松了口气。
上前一步,伸手揽住萧钰的腰,将她拉近了些,弓着身子在她耳畔低声道:
“人走了。”
那语气温柔得像是落地的雨声,带着一点心疼,一点缓和的意味。
萧钰没有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哑。眼眶微红,指尖紧紧拢住袖中的酒壶,像要借那点残存的温度压下内心的情绪。
她低声道:“谢谢你……”
白衍初轻哼一声,作势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故意带点戏谑:“跟我还说什么客气话?”
萧钰低低笑了一声,却带着点酸意。
白衍初却收起了笑,低头看她的眼睛,语气缓缓收敛,低沉而认真:
“下次别心软。你能替他照顾谁的空缺,可他未必愿意做那缺口。亲情这东西,一旦被错认了方向,只会让人越陷越深。”
“那总不能说,他杀父仇人,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吧……那也太悲了。”
萧钰看了他一眼,低声念叨。仰头又要喝上一口,却被对方霸道地夺走,藏于身后。
白衍初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细语的哄着:
“出去逛了一整天,累不累?身上的巫毒,扰得经脉还疼么?”
萧钰不语,摇了摇头。
雨滴滴答答地落着,打湿了檐角,也模糊了她眼中的光。
可这一刻,她靠在白衍初怀中,像是终于卸下了一点平日里的伪装。
而在另一头,雨幕中,陆叁的脚步越走越快。
他脸色苍白,指节紧握,几乎攥得掌心渗血。那句“姐姐”,那支簪子,那句“他只有我了”……像钉子一样,将他钉在风口雨声之中。
他恨自己听了这场对话,也恨自己听懂了每一个字。
他明白自己失去的,不只是那层尚未捅破的暧昧……
还有她眼中,从未给过他的那一寸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