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屋檐上那人终于动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缓缓翻身落地,轻巧无声。碎花落下,他如夜猫般从影子里现出身形,眼尾一抬,像极了初春夜里暗藏锋芒的风。
“坐下。”萧钰拍拍身边的石凳,语气平常。
陆叁看了她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走过去,坐下,像是怕把什么弄脏了似的,身板绷得笔直。
她挽起他袖口,那片皮肉已有些结痂未退,绷带黏着创口,一揭时,他明显颤了下。
“忍着点。”
“……嗯。”
药粉渗入时,他呼吸微紧,指尖在膝上绞紧。
萧钰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却不看她,目光一直钉在地上,像是在强忍什么情绪。
“疼?”她语气低缓。
“……不疼。”他嗓音沙哑。
其实疼。但不该是这种疼。
不该是她碰到自己时,血都像倒流了一样的那种疼。
她的指尖冷而稳,那种冷意从皮肤渗进去,仿佛沿着血脉一寸寸灼烧上来。
他咬着后槽牙死不出声,可每一寸伤口被她碰过,仿佛都被温柔地点燃了。他近乎偏执地记住她指尖的触感,像是要刻进骨头里,哪怕只是一根绷带,都觉得太近、太重。
他甚至有点不敢看她。
“这伤,再拖下去就真废了。”她轻声道,语气带着淡淡的责备,却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关怀,“你还想用剑吧?”
“嗯。”
“那就好好养。”
她有些生气,搞不懂这孩子怎么总是这么闷葫芦似的执拗。
“……是你让我活下来的,所以不能赶我走。”
她一愣,回头望向他,却见他眼神漆黑澄澈,像是一汪夜水,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你在楼里,为什么突然就不管我了。”他像是在呢喃,又像是在陈述,“以前你带我训练,带我出生入死,哪怕我出错了也骂我……可现在,你只对他说话。”
他声音越来越低。
“我知道我不是他。”
“可我也想……至少,有你看我一眼。”
“只是……你总躲我。”
这一句落下时,他手背紧握,青筋暴起,像是用了全部的勇气。
陆叁低头一笑,眼中掠过一抹倔强与满足,像春日里藏不住的光。
说这话的时候,他不敢看她,怕从那人眉眼中瞧见一丝一毫的厌恶,就像……
就像那日,她醉了酒,对白衍初陈述,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不过是“弟弟”。
哪有弟弟,对姐姐,动了这般龌龊的心思。
可他忍不住,没有办法控制……
趁那人不在,他就想,偷偷靠近她一点点。即便只是一瞬,也值了。
萧钰怔在原地,好半天没出声。
风从窗棂掠过,吹起石桌上的药纸,一页一页翻动。
她终究没有回避,只是抬手,轻轻替他把绷带绕好,最后一个结绑得很紧——像她的心,被什么攥了一下。
“陆叁、沈齐峯……抬起头来,看着我。”她低声说,像是一种回应。
陆叁微微一怔,仿佛未曾料到她会唤他的本名。
他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眼带着潮湿的光,静静望着她,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小兽,好不容易在她脚边卧下,又怕一抬头,会迎来一记致命的驱逐。
萧钰却只是垂着眼帘,目光落在他的眉眼,叹了口气:
“你总以为,我不看你,是因为你不够好。其实不是……”
她声音轻缓,却句句如针,穿透少年心中那层细密的防备。
“我从前带你出生入死,是因为并未让我放心。现在不再亲自管你,是因为我希望你能成为’你自己’。短短两年,如今那街巷里被乞丐围堵的少年,已经长成一堂之主了。嗯……身手金丹境中期。我很开心……我萧钰对得起沈将军,不枉他用死亡教导我,该如何守护。”
陆叁怔怔地望着她,唇动了动,想开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不是我身边的影子,不是某个随我而动的附属。”她将绷带尾端塞进扣环,指腹轻轻拍了拍他受伤的手臂,语气中多了一丝郑重,“你是风堂堂主,是我亲手教出来,撑上那个位置的。”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不靠任何人,就站在那里,不为我,不为任何人——只为了你自己。”
陆叁垂下的眼眸缓缓抬起,唇瓣紧抿,指尖在膝上蜷紧成拳。
他想说,可我想为你。
可他没有说。
因为她的话,像一柄钝刀,剖开了他所有“想靠近她”的借口,也替他指了一条更远、更孤独,却更值得走的路。
风在耳畔微微穿梭,屋外传来几声鸟鸣。
他低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我会成为,能和你并肩的人。”
萧钰闻言轻轻一笑:
“嗯。我等着。”
她转身收拾药具的背影,利落平静,仿佛不曾听见他嗓音里掩藏的那一点炽热情意。
屋内寂静了片刻,只有桌上那盏药炉还在轻轻咕嘟,淡淡草药香在室内飘散,混着一点青檀熏香的温度,幽幽暖意。
萧钰起身,提起药盆时不经意地轻晃了一下,瓷器碰撞木边,发出一声脆响。她停了停,又安静地继续将绷带余料、药布都收整归位,一举一动如同往常,干净、利落,不带多余情绪。
身后,陆叁望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
窗外枝叶斜斜伸入檐下,槐花正开,小团雪白随风轻晃,空气里透着点未化透的甜意。不是寒冷的冬,也不是灼热的夏,正是初夏将盛未盛的时节。
他突然意识到,她一直站在前方,而他终于不再只是追逐那道光的影子。
而是,她回身看见的,那道影子已能独立投下自己的光亮。
陆叁缓缓起身,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再试图说什么。
他只是低头,郑重其事地束好手腕处新换的绷带,像是替某种宣誓加上无声的封印。
然后转身,走出她的屋门。
春末夏初的夜晚,天边尚有余光未散,落日熹微,给他背影镀了一层淡淡的光。
那少年黑衣如墨,步伐不快,却沉稳如山。
他没有回头。
但那一句“我会成为能与你并肩的人”,他会一字不落地记一辈子。
而她,坐回窗边,看着槐花轻落在指间,终于慢慢露出一个淡淡的、安然的笑。
窗外,一株开在湖心的莲,在沉默中,悄然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