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生和李君兰出了办公大楼,正要去宾馆餐厅吃饭时,参会人员发的有餐券。他的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跳动着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省城,他接起时,对方的声音沉稳如钟:“是杨澜生教授吗?我是古湘南书记的秘书周近书,古书记想请您单独来他办公室一趟,我在四楼电梯口儿等您。”
杨澜生握着听筒的手指顿了顿。窗外的白玉兰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前年给芮平倭看病时,古湘南所捧的那束鲜花上的晨露。
“我这就过去。”杨澜生挂断电话,对李君兰讲了一下,就从车上取下了包。包里面常备着脉枕、听诊器,还有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中医诊断学》——他总说,再有名的医生,也得把基础刻在骨子里。
省委大楼的台阶有清洁工正在打扫,灯光下的台阶擦得锃亮,倒映着大楼的影子。杨澜生来四楼时,周近书正站在电梯口,两人招呼一下后,他就带着杨澜生来到了一间办公室的门前:“杨教授,书记刚结束一个会,正在里面等您。”他推开时间的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
古湘南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比两年前瘦削了些,却依旧挺拔如松。听到动静,他转过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岁月的沉淀:“澜生,好久不见。前年你给芮治病时,他还跟我夸你,说你开的方子像解数学题,每味药都有来头。”
“古书记过奖了。”杨澜生将出诊包放在茶几旁,目光不经意扫过办公桌——上面摊着几份文件,边角写满批注,最上面的《全省中医发展规划》旁,用红笔圈着“基层师承制”几个字。
“坐。”古湘南指了指沙发,亲自给杨澜生倒了杯茶,茶汤清亮,是明前的龙井,“叫你过来,一是想听听你这个德尔塔防控中医专家组组长的想法,二是……想请你给我看看身子。”
杨澜生刚要开口,古湘南摆摆手:“先说说疫情防控。你上午在会上说‘病毒在找共存的路’,这话我琢磨了很久,很有道理。现在基层中医的力量还太弱,而疫情的防控必须以基础为重,怎么才能让他们顶上去?”
“关键在‘传帮带’。”杨澜生放下茶杯,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着,“我们正在搞‘云端师承’,让省里的名老中医通过视频带教基层医生,每周三次病案分析,两次实操演示。就像给庄稼地搭架子,让小苗能顺着往上长。”他从包里拿出份表格,“这是上周的数据,参与培训的乡镇医生里,已经有63%能独立处理轻症患者了。”
古湘南接过表格,看得格外认真,连备注里的“某乡镇医生误用麻黄致心悸”都用铅笔标了出来:“犯错不怕,就怕不总结。你们把这些案例整理成册,发给全省的基层医疗机构,比开多少会都管用。”他忽然笑了,“说起来,还是咱们中医实在,讲究‘案例教学’,不像我们开个会,光材料就印厚厚一摞。”
杨澜生也笑了:“其实道理是一样的。您开会是统一思想,我们带教是统一辨证思路,最终都是为了把事做好。”
两人聊了近一个小时,从中医方舱的布局到中药储备的调配,在这一话题说完后,古湘南的话锋一转,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这半年总觉得嗓子里卡着东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去做了检查,你给看看。”
周近书适时地拿来一摞化验单和影像资料,杨澜生还是耐着性子仔细地看了一遍。ct片上的白色结节像撒在黑色幕布上的米粒,甲状腺和左下肺的位置尤其明显。彩超报告上,肝肾囊肿的大小被精确到毫米,旁边用红笔写着西医的建议:“定期观察,必要时手术。”
杨澜生拿起ct片,对着窗外的光线仔细看。古书记的目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忽然想起两年前在方舱医院的录像,这个男人穿着防护服,跪在病床前给重症患者号脉,防护服上的字迹被汗水晕开,却依旧挺直着脊背。
“把手伸出来。”杨澜生将脉枕放在茶几上,指尖搭上古书记的手腕。脉象初触时觉得有力,像春潮拍岸,细细体会,却能感觉到一丝滞涩,像水流过布满石子的河床。他换了个角度,指腹贴着寸关尺三部,眉头渐渐蹙起。
“您是不是总觉得身上发沉,早上起来嗓子里有痰?”
“是,”古湘南点头,“尤其是开完长会,总觉得胸口闷,得开窗透透气才舒服。”
“夜里起夜吗?”
“最近半个月,总要起来一两次。”
杨澜生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舌质偏暗,苔白腻,舌底的络脉像淤住的小溪。他放下化验单,语气平静却笃定:“古书记,您这是痰湿瘀结。甲状腺和肺里的结节,肝肾的囊肿,都是这‘痰湿’和‘瘀血’裹在一起,慢慢攒出来的。”
“痰湿瘀结?”古湘南重复着这四个字,“西医说就是细胞异常增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等着长大了开刀。”
“中医有中医的办法。”杨澜生拿起笔,在处方笺上写下“痰瘀互结”四个字,“您常年熬夜,思虑过重,肝气就容易郁着,像堵住的河道;饮食不规律,脾胃运化不动,就生了痰湿,像河里的淤泥;气滞加痰湿,时间长了就成了瘀,像淤泥堵久了生的青苔。这结节和囊肿,就是河道里的淤堵点。”
他边说边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肝主疏泄,好比河道的闸门;脾主运化,好比河道的清淤船;气滞了,闸门就锈住了;痰湿多了,清淤船就开不动了。咱们得先把闸门打开,再把淤泥清走,最后把河道通开。”
古湘南看着示意图,忽然笑了:“你这比喻,比西医的‘细胞异常增生’好懂多了。就像咱们搞城市建设,管道堵了就得疏通,总不能等爆了再挖开重修。”
“正是这个理。那你开药吧。”杨澜生就点了点头,提笔开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用柴胡、郁金疏肝理气,像给闸门上点润滑油;用茯苓、白术健脾化痰,像给清淤船加马力;用丹参、莪术活血化瘀,像给河道清淤;再加点夏枯草、浙贝母,专门对付结节,像给淤堵点精准爆破。”
他把方子递给古湘南,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柴胡10g、郁金12g、茯苓15g、白术15g、丹参15g、莪术10g、夏枯草15g、浙贝母12g、生山楂15g、炙甘草6g。水煎服,每日一剂,分早晚两次温服。”
“这些药会不会影响工作?”古湘南看着方子,忽然问,“我这天天开会,可不能犯困。”
“不会,”杨澜生笑着解释,“这里面没有重镇安神的药,反而加了生山楂,既能活血化瘀,又能提神醒脑,就像给您的发动机清清积碳,只会更有劲儿。”他又补充道,“另外,您每天晚饭后可以散步半小时,走的时候搓搓后腰,那里是肾俞穴,能帮着利水湿。”
古湘南拿起方子,像研究重要文件似的反复看着:“我这病,得治多久?”
“结节和囊肿不是一天长出来的,去根也得慢慢来。大概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杨澜生的语气很实在,“先吃一个月,到时候再复查,看看结节有没有变小。您记住,这病就像治河,得边清淤边护堤,少熬夜,少吃油腻,比吃药还重要。”
小周秘书进来提醒下一个会议的时间,古湘南却摆摆手:“再等十分钟。”他从书柜里拿出本《黄帝内经养生学》,扉页上有密密麻麻的批注,“我这半年没事就翻两页,总觉得你们中医说的‘天人合一’,跟我们搞治理是一个道理——都得顺应规律,不能蛮干。”
“古书记看得透彻。”杨澜生看着那些批注,有些地方还画着问号,显然是认真琢磨过,“就像治您这病,不能光靠药攻,还得靠养,这叫‘攻补兼施’,跟您搞经济建设‘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是一个意思。”
古湘南朗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澜生啊,你这不仅医术好,脑子也清楚。难怪葛省长说,跟你聊半小时,比开一下午会还明白。”他拿起笔,在方子末尾签上名字,“这药我按时吃,到时候复查,还请你来看结果。”
杨澜生收拾出诊包时,古湘南忽然说:“对了,你那本《新冠病毒感染后遗症中医诊疗心得》,我让秘书给省委班子每人订了一本。咱们搞行政的,也得懂点医理,知道什么叫‘治未病’,工作才能更有章法。”
走出省委大楼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杨澜生抬头看了看布满星辰的天空,手里的出诊包好像沉了些——里面不仅有处方笺,还有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他想起古书记批注的《黄帝内经》,想起那些在基层诊所里努力学习辨证的年轻医生,忽然觉得,中医的传承从来不止于诊室,它藏在每个人对生命规律的尊重里,藏在那些看似不相关,却又殊途同归的道理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李君兰发来的消息:“409房间。我点了外卖。”
杨澜生回了个“好”,脚步轻快地走向对面的宾馆。他知道,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像给古书记看病那样,既懂“攻”的魄力,又有“补”的耐心,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就像中医的阴阳平衡,刚柔相济,才能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