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天,阴得能拧出水。汉南智能装备产业园的空气里,弥漫着比焊烟还沉的铁锈味,混合着特种油脂的凛冽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园区主楼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前,雷宜雨的身影像一柄插在钢砧上的重剑,纹丝不动,只有指尖在钢化玻璃上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水汽痕迹,俯瞰着下方。几辆锃亮的黑色奔驰S级轿车,如同几滴浓稠的墨汁,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碾过园区主道,稳稳停在主楼前。
“来了。”瘦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股子市井里淬炼出的狠劲儿,他搓了搓手,咧开嘴,露出白牙,“宜雨哥,穆勒这老小子,排场不小。私人飞机落天河,警车开道,直插咱园区,这是砸场子的架势啊。”
“排场?”雷宜雨没回头,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当年在汉正街,周瘸子排场更大,抬棺材堵我门,最后棺材还不是给自己用了?西格玛总裁汉斯·穆勒…呵,亲临江城,是看得起咱这‘小作坊’了。”他特意在“小作坊”三个字上加了点玩味的重音。
苏采薇端着一杯清茶走近,白瓷杯衬得她手指愈发纤长。她将茶杯放在雷宜雨手边的窗台上,看了眼楼下正被西装革履保镖簇拥着下车的白发老者,镜片后的眸光锐利如针:“谈判桌还没上,气势先压人。特斯拉那边刚把独家授权的合同传过来,热乎着呢。穆勒这老狐狸,怕是嗅到磁材技术的腥味,坐不住了。”
“坐不住就对了。”雷宜雨终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像淬了火的精钢,冷硬逼人。他接过苏采薇递来的茶杯,呷了一口温热的龙井,看向瘦猴:“车间那边?”
“妥!”瘦猴拍着胸脯,“老吴叔带着小虎他们,焊得火星子直冒!您要的‘棺材板’,绝对焊得邦邦硬!徐工亲自督阵,那精度,杠杠的!穆勒老儿要是敢进咱车间,保准让他开开眼,见识见识啥叫‘江城制造’的骨气!”他模仿着老吴的口吻,带着点工人特有的粗粝自豪。
雷宜雨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算是回应瘦猴的“豪言壮语”。他放下茶杯,整了整身上那件看似普通、实则由特种阻燃面料定制的深灰色工装夹克。“走,接客。让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感受一下咱汉南的热情。”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锐。
楼下,汉斯·穆勒在一群神情肃穆、目光警惕如鹰隼的助理和保镖簇拥下,踏上了主楼台阶。他身材高大,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深蓝色的定制西服剪裁完美,包裹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与傲慢。只是那双锐利的蓝眼睛里,此刻除了审视与探究,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龙吟单车在柏林街头引爆的热潮,以及技术团队连夜发回的、关于单车车架结构件嵌着疑似自家封锁级别高性能钕铁硼磁材的分析报告,像两根烧红的钢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雷总?”穆勒的发音有些生硬,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从电梯里走出的雷宜雨一行人。他的视线在雷宜雨年轻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苏采薇的知性干练,又在瘦猴那身与周遭精英氛围格格不入的街头打扮上顿了顿,最后回到雷宜雨身上,带着评估的意味。“久仰。贵公司…很有活力。”他用了“活力”这个词,背后却藏着对“野蛮生长”的不屑。
“穆勒总裁,欢迎莅临汉南这座‘小’产业园。”雷宜雨伸出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成功商人的淡然微笑,握住对方的手。穆勒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长期握权柄的坚硬。而雷宜雨的手,骨节分明,带着点薄茧——是常年绘图和把玩精密零件留下的痕迹,同样传递着不容小觑的力量。“旅途劳顿,不如先喝杯茶,休息休息?”
“不必了。”穆勒收回手,显然不愿在寒暄上浪费时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雷总,我对贵公司的技术发展很感兴趣,尤其是‘龙脊’主轴和…你们在新型交通工具材料上的‘创新’。不如,直接参观你们的研发中心和生产车间?”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雷宜雨,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慌乱或回避。他此行的目的赤裸裸:亲眼验证那该死的单车磁材来源,并扼杀任何威胁西格玛技术霸权的苗头。
“好啊。”雷宜雨答应得异常爽快,笑容甚至更真挚了几分,“穆勒总裁快人快语,正好,我们园区的‘江城工匠’挑战赛正在进行最后的实战环节,氛围正浓,请!”他侧身引路,姿态从容得让穆勒身后的保镖都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一行人穿过整洁明亮、自动化程度极高的电子贴片车间,巨大的机械臂精准地挥舞,如臂使指。穆勒的助理们低声交换着评估意见,神色凝重。当厚重的隔音门打开,一股更猛烈的热浪裹挟着高频焊枪的嘶鸣和金属熔融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巨大的联合厂房内,灯火通明。这里没有之前车间的绝对静默,反而充满了一种原始而澎湃的生命力。十几座焊接工位呈环形排开,焊枪喷射出耀眼的蓝白色弧光,发出刺啦刺啦的锐响,火星如同最热烈的烟花,在防护面罩前飞溅。场地中央,一个巨大而简单的钢制“擂台”上,三块厚重的特种钢板被牢牢固定着。年轻的焊工陈小虎正全神贯注地半跪在中央钢板的焊缝前,他戴着深色防护面罩,手腕稳得像焊在地上的钢桩,焊枪尖精准地引导着熔融的钢水,沿着一条笔直的预定轨迹爬行、融合。汗水浸透了他深蓝色的工装后背,氤氲开一片深色。徐汉卿背着手,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站在擂台旁,鹰隼般的目光透过防护眼镜,死死盯着焊缝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老吴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正猫在一个半成品的巨大金属构件——正是那被西格玛扣下的“龙骨”二代快充桩残骸——旁边,拿着角磨机打磨着什么,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看到雷宜雨一行人进来,尤其是看到穆勒,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嗓门洪亮地喊道:“哟!小雷老板,带贵客来啦?瞅瞅俺们这‘打铁’的地方!热闹吧?”他故意把“打铁”二字喊得震天响。
穆勒眉头紧蹙,对这里的嘈杂、火花和“粗鄙”的工人感到极度不适,这与他习惯的、无菌无尘的高端精密制造环境格格不入。他强忍着烦躁,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焊接的钢板,最终定格在场中央陈小虎正在焊接的那块巨大“盾牌”上——那形状,那结构,与其说是盾牌,更像一个巨大而粗糙的…棺材盖的雏形!一股被羞辱的怒火腾地在他眼中燃起。
“雷总,这就是你们的研发环境?还有这个…”穆勒指着场中央的“盾牌”,语气冰冷,“恕我直言,这更像一场…杂耍。难道贵公司的核心竞争力,就是这种…手工作坊式的表演吗?”他身后的助理也面露轻蔑。
雷宜雨没直接回答,反而笑着看向徐汉卿:“徐工,小伙子焊得怎么样?”
徐汉卿这才仿佛从入定中醒来,摘下防护眼镜,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先是对雷宜雨点点头:“雷总。”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穆勒,声音洪亮,带着金属的铿锵:“基础还行,稳,手不抖。知道收弧防裂,预热区也控制住了。但,”他话锋一转,指着焊缝,“热输入再降5%,层间温度再控稳点,冲击韧性还能提一档。离‘军工甲级’的标,还差着点火候!”他的评价专业而严苛,完全无视穆勒的存在,仿佛对方只是个空气。
陈小虎似乎根本没听到这些评价,更没理会那些“大人物”的目光。他焊完最后一段焊缝,猛地抬起焊枪,关闭电源。随着弧光熄灭,滋滋声戛然而止,一股青烟从赤红的焊缝上袅袅升起。他这才站起身,摘下闷热的防护面罩,露出一张年轻却沾满汗水和黑色焊尘的脸,眼神疲惫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完成重大挑战后的专注和满足。他对徐汉卿的话只是默默点头,没有丝毫辩解,立刻拿起焊渣锤开始清理焊道,仿佛刚才被评价的不是他的作品。
穆勒的脸色更加难看。这种被彻底无视、被对方用最专业领域的技术细节“轻描淡写”驳斥的感觉,比直接的顶撞更让他难堪。他感觉自己精心营造的压迫感,在这群专注于钢铁与火焰的人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徐工是我们龙吟重工的技术脊梁,他的话就是标准。”雷宜雨这才转向穆勒,笑容依旧,眼底却没了温度,“至于研发环境…穆勒总裁觉得是杂耍?那不如,再看看这个?”他轻轻拍了拍手。
两个穿着工装、身形精壮的工人,从厂房角落推出来一辆东西。正是那辆引爆江城大学和柏林街头、造型硬朗粗犷如同战车般的“龙吟重工”共享单车!它静静地停在场地中央,哑光黑的金属车架在厂房顶灯的照射下,散发着冰冷而强悍的工业暴力美学气息,与周遭火花四溅的钢铁世界浑然一体。
穆勒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住,瞳孔猛地收缩!他身后的技术顾问更是失态地凑近一步,下意识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了微型光谱分析仪。
“就是这辆车?”穆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死死盯着那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的车架,尤其是后三角连接处那几个关键结构件,仿佛要用目光将其刺穿,“雷总,我很想知道,贵公司是如何在澳洲LY公司对我们西格玛做出排他性承诺后,破解高性能钕铁硼磁材的供应链封锁的?车架里嵌入的这些…又是什么?”他指向那几个关键部位,质问如同冰冷的钢针。
雷宜雨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慢悠悠地走到单车旁,手指拂过冰冷粗粝的车架表面,像是在抚摸一件心爱的艺术品。“供应链?”他轻笑一声,带着点江城特有的痞气和嘲讽,“穆勒总裁,您格局小了。咱江城人靠江吃江,靠钢吃钢。您堵了澳洲的‘大仓’,就以为能掐死龙吟的脖子?”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刺穆勒,“您以为,这车架里是什么?是您仓库里失窃的宝贝磁钢?”
他顿了顿,欣赏着穆勒和他技术团队脸上瞬间的错愕和惊疑。老吴在一旁嘿嘿低笑,瘦猴则抱着胳膊,一脸幸灾乐祸。
“错!”雷宜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这是武钢特种合金的‘边角料’,加上一点…长江系研究院最新的‘废渣再生利用’和‘梯度烧结’小工艺。哦,对了,”他仿佛才想起来,轻松地补充道,“特斯拉的格林总裁刚刚签了字,把他们‘底盘轻量化特种合金配方’的独家授权,永久性地给了龙吟。这份文件,”他朝苏采薇微微颔首,苏采薇立刻从助理手中接过一个轻薄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清晰显示着带有特斯拉LoGo和格林电子签名的授权文件关键页,“刚好,和我们的‘小工艺’,有那么点异曲同工之妙。用来做单车车架,结实、耐用、防腐蚀…还便宜。您说,这算不算破解?”
平地惊雷!
穆勒脸上的从容彻底碎裂!他死死盯着苏采薇手中平板屏幕上的文件,那上面的特斯拉LoGo和格林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里。独家授权?永久?格林那个蠢货!他怎么会…他怎么敢!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穆勒的脊梁。龙吟不仅没有被稀土断供卡死,反而利用技术降维打击,把封锁变成了反向升级的跳板,甚至还拿到了特斯拉的核心配方作为护盾?这简直是商业间谍领域都无法解释的神话!他身后的技术顾问拿着光谱分析仪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屏幕上的数据曲线与他们仓库样本的高度相似性,此刻却成了对方“自主研发”最响亮的耳光。
“所以啊,穆勒总裁,”雷宜雨的声音回归平静,却比刚才的激昂更具压迫感,“您大老远从德国飞来,想看的‘龙脊’主轴的核心磁材…抱歉,那技术太金贵,还在爬坡量产,暂时不对外开放参观。至于这共享单车的‘边角料’工艺,”他拍了拍单车车架,发出沉闷的金属回响,“您要是有兴趣合作,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共享交通工具’专利池的事儿。西格玛在机电传控和精密轴承上的沉淀,还是有点意思的。”
这是赤裸裸的反击!是拿着对方梦寐以求的技术门禁卡,反过来要求对方开放专利库!穆勒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胸脯剧烈起伏着。厂房里的焊枪嘶鸣声、金属敲打声、老吴粗鲁的吆喝声,此刻都变成了对他最大的嘲讽。他感觉自己精心编织的封锁大网,被对方用一辆看似破旧的单车轻易撞破,而自己还千里迢迢赶来,一头撞进了对方焊好的钢铁陷阱里。
就在气氛凝固到几乎爆裂的时刻,董天那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厂房侧门入口。他没穿制服,一身便装,但那股子体制内特有的沉稳气场不容忽视。他锐利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雷宜雨身上,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隐入阴影。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雷宜雨心中荡开一圈涟漪——国安那边,有动静了。而瘦猴也趁机快步走到雷宜雨身边,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宜雨哥,谅山线,西格玛的人果然动了b7货柜!里面那几台‘废铁’被他们的人贴上封条了,还加派了人手盯着!越南海关那边也有他们的人,眼线报告说西格玛在查柜单。”
雷宜雨眼底寒光一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面上依旧平静地看着暴怒边缘的穆勒,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在说:看,你的小动作,都在眼里。
“怎么,穆勒总裁对合作没兴趣?”雷宜雨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真诚的惋惜,“那真是遗憾了。不过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他转头,对着场中还在叮叮当当敲打的老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老吴叔!”
“在咧!小雷老板!”老吴立刻丢下角磨机,蹭地站起来,像接到军令的老兵。
“把咱仓库里那几辆‘特制版’的单车样品装车!”雷宜雨的声音在巨大的厂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焊枪点落的钢花,灼热而清晰,“就按‘柏林特别定制款’的标准!今晚,务必放上飞慕尼黑的货机!让欧洲的朋友们,好好体验体验咱‘江城边角料’的…工业艺术!”
“得令!”老吴吼得震天响,脸上全是兴奋和狠劲儿,转身就招呼工人,“兄弟们!动起来!装车!给德国佬送‘惊喜’去咯!”工人们爆发出响亮的应和,动作麻利地开始行动,整个车间瞬间更“热闹”了。
穆勒终于忍无可忍,脸色彻底黑成了锅底,额头青筋暴跳。他死死盯着雷宜雨那张年轻却深不可测的脸,嘴唇哆嗦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雷宜雨!你这是在玩火!你这是对西格玛的严重挑衅!专利?合作?你做梦!你会为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们法庭上见!”他猛地一挥手,带着满腔的怒火和被彻底戏耍的屈辱,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让他颜面尽失的“铁幕”车间。
雷宜雨看着穆勒气急败坏的背影,非但没有阻拦,反而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车间的噪音,如冰冷的焊枪点刺在穆勒绷紧的神经上:“穆勒总裁,法庭是讲证据的地方。我们龙吟,奉陪到底。”他微微一顿,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钢铁碰撞的铿锵:“不过,在您离开之前,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穆勒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却没有回头,肩膀绷得像块铁板。
雷宜雨的目光扫过厂房里火花四溅的焊枪,扫过陈小虎汗流浃背却异常专注的身影,扫过老吴带着工人热火朝天搬运“特制单车”的粗犷动作,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堆正在被切割、改装的“龙骨”快充桩残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熔炉般的力量,在钢铁的轰鸣声中稳稳传递:
“在江城,在我们这儿,焊枪点亮的从来不只是钢板。它熔铸的,是脊梁。”他抬起手,指向那些飞溅的、转瞬即逝却又生生不息的焊花,“今天焊的是盾,明天就能焊出刺破天穹的矛。一把焊枪,一块钢铁,一个人…力量也许渺小。”他的视线最终落回穆勒僵硬的背影上,字字如锤:“但千千万万的焊枪点亮,千千万万的钢铁意志汇聚…那就是燎原的星火,是任何巨鳄也吞不下的钢铁洪流。您觉得龙吟在玩火?不,我们只是在锻造时代。”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江城人特有的、带着江湖气的诚恳,却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力:
“这时代…烫手得很。穆勒总裁,西格玛这艘大船,真的准备好…来碰碰咱江城这片钢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