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小节:尸壅淮水
建安六年初春,淮水流域阴雨连绵,已有月余未见晴日。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与令人作呕的腐臭,在寿春城外的青铜闸口处淤积成一片死寂的汪洋。那座昔日用以调控水势、坚固无比的闸门,此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被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腐尸层层叠叠地堵塞,远远望去,竟像是一座由残肢断臂堆砌而成的恐怖堤坝,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惊世的怨毒。
墨绿色的河水在尸坝后方壅塞成一片巨大的、泛着油污和泡沫的沼泽湖,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板、腐烂的麦秸以及无数肿胀发白、保持着抓挠姿态的人手。偶尔有不知死活的水蛇或鱼群搅动,便会翻涌出更多残缺不全的尸块,散发出足以令飞鸟坠落的浓烈腥臭,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沉重。
王凡独立于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船头,青蚨剑鞘斜挎腰间,那截新生的乌金剑尖在潮湿的水汽中微微震颤,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既是警示,亦是对前方那磅礴死孽之气的本能渴望。他左眸之中,因果瞳金纹悄然流转,眼前的骇人景象在他视野中被层层解析,剥离表象,露出更恐怖的真相——那些堆叠的尸身绝非自然溺亡,每一具尸体的脖颈处都缠绕着一圈淡青色的、深入骨骼的勒痕,皮肉之下,蛛网状的黑色血管清晰可见,正是被某种极其阴邪的炼魂术法强行剥夺生魂后,再以特殊咒印投入水中,维系着这种不生不死的“活性”状态,成为大阵的一部分。
“仙…仙师,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真要触霉头,惊了水里的老爷们了!”舟尾,一位被临时征召的老渔民面色蜡黄如纸,声音发颤,手中的橹摇得犹豫不决,几乎要脱手,“这闸口邪性得很呐!前几日有几个不信邪的后生,仗着水性好想捞点值钱的物件,结果…结果就被水里的‘东西’拖下去了,第二天…第二天就浮上来,跟这些…这些堆在一块了!”他不敢再看那尸坝,眼底满是恐惧。
王凡并未回应,他的目光早已穿透浑浊的水汽,死死锁定了闸口最中央那具如同小山般、格外引人注目的巨尸。那尸体异常魁梧雄壮,即便在水中浸泡得肿胀发白,皮肤呈现诡异的巨人观,仍能看出其生前远超常人的惊人体格。它身披一件残破不堪、却依旧能辨认出皇家制式的赭黄色龙袍,袍角用金线(已大部分剥落)绣着歪歪扭扭的“仲氏”二字——正是当年袁术僭越称帝时,耗尽民力财力所制的皇袍。此刻,这具巨尸以一种极其扭曲、违反人体工学的姿势死死卡在闸门最大的缝隙里,它的胸腔竟兀自有规律地起伏着,每一次鼓胀都伴随着沉闷如擂破革的“咚咚”声,仿佛尚有一颗不甘的心脏在跳动。而每当它“呼气”时,那肿胀如鼓的腹腔便会猛地收缩,从崩裂的肚脐处喷射出一股股漆黑如墨、粘稠如油的浊水,水中裹挟着白花花、不断扭动的蛆虫,落水时溅起的涟漪竟泛着诡异的幽蓝色磷光,将周围的水面都染上一片不祥的色泽。
“袁公路…”王凡眉峰紧锁。据他所知的史实与情报,袁术已于建安四年在寿春众叛亲离,呕血而亡,其尸身理应被残余部属草草掩埋,怎会出现在此处河道,还成了堵塞闸口、汇聚万尸怨气的“阵眼核心”?这背后,定然有远超常人想象的力量在操控。
就在这时,下游方向传来一阵骚动与惊呼。几个正在撒网试探的渔民手忙脚乱地拖拽着渔网,网中赫然躺着一只造型古朴、却布满铜绿与附着物的青铜酒爵。一个略识得几个字的老渔翁颤抖着抹去爵底厚厚的泥垢,借着昏暗的天光,辨认出一行阴刻的篆体小字:“建安二年袁公路宴于寿春宫”。
“是伪帝宫里的东西!是当年袁术喝酒用的家伙!”有人失声喊道,声音里带着惊惧与一丝畸形的兴奋,“听…听说那会儿他当了皇帝,在宫里天天摆酒席,用的全是金杯玉盏,吃的都是…”
话音未落,王凡腰间的青蚨剑鞘突然剧烈震颤起来,乌金色的鞘身泛起一层冰冷的毫光,那截剑尖更是嗡鸣不止,透出一股极度渴望与警惕交织的意念。王凡抬手握住鞘柄,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的剑尖,一股森然寒意便顺着指腹直窜而上——这是神器对周遭极致邪祟与磅礴能量的本能反应。他屈指,灌注一丝金丹灵力,轻弹鞘身。
“铮——!”
青蚨剑鞘发出一声清越悠长、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嗡鸣,声浪如同实质般扩散开去,触及水面的刹那,竟激起一圈圈细密而规律的金色涟漪!
然而,这神圣的鸣响却如同捅了马蜂窝!金色涟漪所过之处,原本死寂的水面骤然“沸腾”!无数惨白浮肿、指甲青黑尖锐的手臂猛地从水下探出,疯了似的朝着王凡所在的小舟抓挠而来,带起阵阵腥风!更可怖的是,那些原本如同沉睡般堆叠在闸口的腐尸仿佛被瞬间惊醒,纷纷扭曲着残破的身躯,发出“喀啦喀啦”的骨骼摩擦声,顺着那巨尸的皇袍向上攀爬、堆叠。它们的皮肉在摩擦中不断脱落,露出森白的骨骼,却依旧不知疲倦地蠕动,眨眼间便在巨尸身上形成了一座不断蠕动、增高、散发着冲天怨气的尸山!无数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王凡,腐烂的喉咙里发出统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怪响。
“娘嘞!水鬼抓人了!”老渔民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瘫软在船板上,橹桨“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里,赫然漂浮着半只皮肤泡得发皱、明显属于孩童的脚掌。
王凡神色冷峻如冰,左手迅速掐了一个辟邪诀,体内金丹漩涡加速运转,精纯的灵力奔涌而出,尽数灌注于青蚨剑鞘。鞘身金光骤然爆发,将那截乌金剑尖映照得如同烈日核心,锋芒虽未完全出鞘,但其锐意已沛然莫御。金光照耀之下,水面那些抓挠而来的惨白手臂如同遇到克星,纷纷发出“嗤嗤”的灼烧声,迅速化为缕缕黑烟消散。
他足尖在船头轻轻一点,身形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飘然而起,竟踏着浑浊起伏的水波,如履平地般,一步步朝着闸口那恐怖的尸山核心逼近。越是靠近,那巨尸胸腔内传来的“心跳”声便越是震耳欲聋,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极其细微、却又无孔不入的…孩童的嬉笑声?
“淮南饥呦…食天子;天子肥呦…填淮水…”
一阵空灵、稚嫩却扭曲到极点的歌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尖锐得如同无数根细针刮擦着人的耳膜与神经。王凡目光如电,瞬间锁定声源——只见一具穿着鲜艳红色肚兜、看身形不过五六岁的童尸,正以一个完全违反生理结构的姿势,像蜘蛛一样趴伏在巨尸袁术的肩膀上。它的脖颈几乎扭断了,脑袋歪成一个可怕的角度,嘴巴一直裂开到耳根,露出两排密密麻麻、尖利如鲨的细齿。它一边用那诡异的腔调反复唱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歌谣,一边用浮肿溃烂的小手疯狂撕扯着巨尸的皇袍,每扯下一块浸满尸水的布帛,就贪婪地塞进裂口中,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食天子…填淮水…食天子…”歌声开始重叠、回响,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孩童在四面八方同声合唱,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带着一种蛊惑人心、引人堕落的邪异力量。
随着这邪异的合唱达到一个高潮,闸口后方的河岸猛地剧烈震动起来!岸边的泥土簌簌剥落,树木倾倒,露出了下方大片坍塌的汉白玉夯土与烧焦的梁木——那竟是袁术当年穷奢极欲修建的伪皇宫遗址!此刻,遗址的地基在剧烈的震动中轰然崩裂,塌陷出一个巨大无比、深不见底、不断向外喷吐着刺骨寒气的黑洞!洞口边缘的砖石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渍,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坑壁之上,竟然密密麻麻地镶嵌着无数具扭曲变形、保持着痛苦挣扎姿态的活人俑!这些人俑双目圆睁,表情凝固在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之中,他们的眼窝、口鼻、耳洞之中,塞满了不断蠕动、白花花的蛆虫,稍一震动,便如同脓液般汩汩涌出,顺着坑壁滑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处。而在那坑底的最下方,似乎有什么庞大无比、布满鳞片的活物在缓缓蠕动,偶尔翻涌上的浊浪中,能惊鸿一瞥那令人心胆俱裂的、非人般的脊背轮廓。
万尸坑!王凡瞳孔骤然收缩。在因果瞳的视界下,他清晰地看到无数黑色的、饱含怨毒的因果线从坑底蔓延而出,缠绕在每一具尸体、每一个人俑之上,最终汇聚于那巨尸袁术体内。这不仅仅是一个埋尸地,这是一个巨大的、邪恶的祭坛!
“嘿哟!加把劲啊!挖通了这鬼淤泥,主公重重有赏!顿顿有肉吃!”南岸,张飞那如同炸雷般的吼声打破了这邪异的氛围。只见他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蒸腾着热气,正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指挥着数百名面黄肌瘦、却眼中燃着求生希望的民夫,奋力清理着河岸的淤泥,试图疏通另一条被尸坝影响而堵塞的支流。这些民夫多是刘备接手寿春后收拢的流民,此刻为了生计,正用简陋的铁锹、锄头奋力挖掘。
突然,“铛”的一声脆响,一名民夫的铁锹似乎撞到了什么极其坚硬的物体,火星四溅!
“将军!挖到大家伙了!像是块碑!”那民夫又惊又疑,连忙呼喊同伴,一起用手扒开湿滑粘稠的淤泥。
渐渐地,一块宽度足有一丈、表面覆盖着厚重绿锈与斑驳刻痕的青铜巨碑,显露在众人面前。碑身中央,四个苍劲有力、却透着一股虚张声势之意的篆体大字赫然在目——“受命于天”!
正是传国玺上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铭文!
然而,王凡只瞥了一眼,便立刻认出其虚妄。这碑文虽极力模仿,但字迹间却充满了袁术特有的浮夸与匠气,边角处更是刻着“仲氏元年制”一行小字,分明是当年袁术野心膨胀,仿制传国玺不成后,又立此伪碑以自欺欺人的产物。
“嘿!这破碑写的啥玩意儿?受命于天?好大的口气!”张飞是个粗人,不识几个大字,但“受命于天”四字还是认得的。他见猎心喜,又仗着自身勇武,骂骂咧咧地大步上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去触摸那冰凉的碑身,想试试分量。
“翼德!住手!”王凡察觉到此碑散发出的诡异波动,厉声喝道,身形已化作一道青影疾掠而去。
但终究慢了一瞬!张飞那布满老茧的手掌已然按在了冰冷滑腻的碑面上!
“呃啊——!”
一声痛苦的闷哼从张飞喉咙里挤出!那青铜碑面在被触碰的刹那,竟如同活物般,瞬间渗出大量粘稠如沥青、散发着刺鼻腥臭的黑色粘液,闪电般包裹住他的手掌!
剧痛袭来!张飞猛地想缩回手,却发现那粘液具有可怕的粘性与腐蚀性!只见他宽厚的手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恐怖地溃烂,皮肉如同遇到烈火的蜡油般剥落消融,眨眼间便露出了森白的指骨!而那黑色粘液仿佛拥有邪恶的生命,竟顺着他的手臂疯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衣袖瞬间化为飞灰,坚韧的皮肤则如烧焦的纸片般卷曲、脱落,留下滋滋作响、冒着黑烟的可怕创伤!
王凡身影如电,瞬息而至。他左手如铁钳般按住张飞颤抖的肩膀,右手青蚨剑鞘疾点向其手腕处,乌金色的鞘尖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功德金光与兵戈煞气混合的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油脂,死死将那蔓延的黑色粘液钉在原处!
“守住心神!运功抵抗!”王凡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同时精纯的金丹灵力顺着手臂与剑鞘,源源不断地注入张飞体内,与那阴毒诡异的粘液展开激烈的对抗!
嗤——滋滋滋!
金光与黑液激烈碰撞交界处,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腾起大股大股恶臭的白烟。张飞牙关紧咬,额头上冷汗涔涔,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硬生生扛着那钻心蚀骨的剧痛。他眼睁睁看着那诡异的黑色粘液在至刚至阳的灵力逼迫下逐渐消融退缩,但手臂上留下的创伤却已深可见骨,甚至连坚硬的骨骼表面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败之色,仿佛生命力都被吸走了部分。
“直娘贼!这是什么妖邪玩意儿!”张飞喘着粗气,看着自己几乎废掉的手掌,又惊又怒,环眼圆瞪,另一只手抄起靠在旁边的丈八蛇矛就要砸向那邪碑,“俺非把这害人的破玩意儿砸个稀巴烂不可!”
“且慢!”王凡再次按住了他,目光无比凝重地审视着那重新变得“安静”的青铜碑。此刻,那“受命于天”四个伪字在昏暗的天光下,竟隐隐泛着一层不祥的血色光晕。碑底仍在不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液,虽被金光暂时逼退,却在泥地上腐蚀出一个个不断冒着气泡、深不见底的孔洞,孔洞中隐隐传来无数冤魂挤压、哀嚎、诅咒的恐怖声响,仿佛直通九幽。
“此非寻常石碑,”王凡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此乃以活人精魂混合地脉阴煞浇筑而成的邪器。袁术当年虽未得真玺,却妄图以邪法窃取天命,以此伪碑为阵眼,将寿春城数万饿殍、乃至被他殉葬坑杀的臣民那滔天怨气强行封存于此。如今尸壅淮水,伪碑现世,绝非偶然…恐怕是有人在暗中操控,刻意搅动、引爆这股积压已久的怨气,欲行不轨…”
他的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
“嗷吼——!!!”
那闸口处被尸山包裹的袁术巨尸,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完全不似人类、充满了无尽怨毒与疯狂的咆哮!其鼓胀的胸腔轰然炸裂,无数碎肉黑水四溅,从中飞出一大团浓郁得化不开的漆黑雾气,那雾气在空中急速翻滚凝聚,最终化作一个头戴歪斜帝冕、面目模糊不清、却散发着伪龙之气的身影——正是袁术的阴魂!
“朕…乃天命所归…真龙天子…尔等乱臣贼子…逆天而行…皆该…皆该受死!!”袁术的阴魂发出不男不女、扭曲尖锐的嘶吼,挥舞着虚幻的手臂。
随着它的动作,那座堆积在它身上的蠕动尸山突然彻底崩解!成千上万的腐尸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发出震天的嘶嚎,铺天盖地般涌向岸边的民夫!与此同时,淮水之中,那些漂浮的、沉底的溺尸也纷纷直挺挺地立了起来,双目泛着绿光,踩着水面,以一种扭曲而迅捷的姿态,朝着众人扑来!
而那童尸的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变得无比凄厉、高亢,如同末日丧钟:
“淮南饥呦…食天子!天子死呦…尸填河!河水流呦…血不涸!血不涸呦…恨不休!!”
歌声如同诅咒,穿透云霄,震荡着每个人的神魂。
王凡握紧了手中的青蚨剑鞘,感受着鞘内那股融合了兵戈煞气、仁德金光、归墟之力的复杂力量正在彻底苏醒,发出渴望战斗与吞噬的嗡鸣。他知道,寿春的麻烦,远比他预想的更要棘手、更要恐怖。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尸变堵河,其背后必然深深牵扯着幽冥阁那无所不在的阴影,甚至可能与他们一直追寻的传国玺真正下落,以及那更为神秘的乌巢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那座深不见底、镶嵌着活人俑的万尸坑,以及伪碑底部仍在不断渗出的、拥有生命般诡异粘液,无疑还隐藏着更多、更黑暗、更令人心悸的秘密等待发掘。
风雨欲来,雷劫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