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场褪去了冬日的萧索,漫山遍野的新绿顺着围栏缝隙钻进来,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场地上,映得日光都添了几分柔和。
沐云寒一身月白锦袍,腰束墨色玉带,手中握着柄未开刃的长剑,剑穗上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场地上格外明晰。
他目光落在对面的明修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爽朗的笑:“明修,今日天气正好,不如让我领教一下少林功夫?”
明修身着灰布僧衣,衣摆边角因赶路有些磨损,却依旧浆洗得干干净净。他双手合十,掌心对着沐云寒微微躬身,声音温和如春日溪水:“阿弥陀佛,沐施主……”话未说完,便被沐云寒笑着打断。
“别叫我沐施主,”沐云寒上前两步,拍了拍明修的肩膀,指尖触到僧衣粗糙的布料,“听着怪生分的。我瞧你年纪比我小些,若是不介意,便叫我一声‘云寒哥哥’,多亲近。”
明修的脸颊微微泛红,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了攥衣角,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这……可以吗?可是佛门弟子讲究礼数,直呼施主名讳,会不会不妥?”他在少林寺里,师父师兄们皆教他待人谦和有礼,这般亲昵的称呼,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沐云寒见他一副紧张模样,故意嘟起嘴巴,佯装生气地叉着腰:“有什么不妥?你是明心师父的师弟,明心师父与我姐夫是亲戚,算下来你可不就和我弟弟差不多?你要是不肯叫,便是看不起我,我可要真生气了。”说罢,还故意皱了皱眉头,模样颇有几分孩子气。
明修见状,连忙摆了摆手,声音都有些发急:“不是看不起你,我叫,我叫就是了。云、云寒哥哥。”末了那声“云寒哥哥”,声音又轻又软,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沐云寒这才展颜一笑,伸手揉了揉明修光溜溜的脑袋,触感温热光滑:“这才对嘛。既然如此,我们便来切磋一下,点到为止,权当活动筋骨。”
明修却依旧双手合十,神色认真起来:“云寒哥哥,不是我不愿与你切磋。明心师兄曾说,少林武功乃达摩祖师所传,旨在强身健体、护己护人,不可轻易与人争斗,更不能用武功寻衅滋事。”他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语气里满是对师门教诲的敬重。
沐云寒闻言,眼珠转了转,凑到明修面前问道:“那明心师兄有没有说过,不能和人切磋武艺?就是那种你一招我一式,互相学习的那种,不算争斗。”
明修仔细回想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师兄未曾说过这话。”
“那不就得了!”沐云寒一拍手,语气轻快,“我们又不是要打架,就是互相讨教几招,看看少林功夫的精妙之处。你要是怕回去被明心师兄罚,大不了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认错,陪你一起受罚,如何?”他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万事有我”的模样。
明修看着沐云寒真诚的眼神,心中的顾虑渐渐消散。他知道沐云寒性子爽朗,绝非无理取闹之人,而且能与这般坦荡的人切磋武艺,或许也能学到些东西。沉吟片刻后,他终于缓缓点头:“既如此,那便依云寒哥哥所言,我们点到为止。”
话音落,明修便收了合十的手,双脚轻轻一错,摆出了少林拳的起手式。他身形虽不算高大,却站得稳如磐石,双臂微屈,掌心朝前,周身瞬间透出一股沉稳内敛的气场。
沐云寒见状,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手腕一翻,长剑出鞘半寸,寒光乍现。
他脚尖点地,身形如轻燕般掠出,长剑带着风声向明修肩头刺去,招式凌厉却留有余地。
明修不慌不忙,侧身避开剑锋,同时右手成掌,朝着沐云寒的手腕推去,掌风虽柔,却带着几分刚劲。
沐云寒手腕一转,长剑收回,顺势横扫,明修双脚蹬地,身体向后一跃,稳稳落在三尺之外。
两人一来一往,一个剑影翩跹,一个拳脚刚劲,青石板上不时响起兵器与拳脚碰撞的声响,惊得周围的飞鸟扑棱着翅膀飞起,却又在不远处的树枝上落下,好奇地看着场中交手的两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日头渐渐升高,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织成斑驳的光影。
沐云寒一剑刺出,明修抬手格挡,两人手臂相触,都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热与力道。
沐云寒喘了口气,笑着收了剑:“罢了罢了,再打下去我可就要撑不住了。你的少林拳果然厉害,每一招都稳得很。”
明修也收了招式,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抬手擦了擦,露出一抹浅淡的笑:“云寒哥哥的剑法才精妙,若不是你手下留情,我恐怕早已经输了。”
两人并肩走到场边的老槐树下,树荫浓密,将燥热的阳光挡在外面,送来阵阵清凉。沐云寒取出水囊,递给明修:“先喝点水歇歇。这老槐树可有年头了,我常来这儿玩。”
明修接过水囊,小口喝了几口,清甜的泉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不少疲惫。他抬头看着老槐树粗壮的枝干,枝叶层层叠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这时,沐云寒的目光落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好奇地问道:“明修,你年纪那么小,怎么就来少林寺出家了?总不会是真的看破红尘,想青灯古佛伴一生吧?”
明修握着水囊的手微微一紧,指尖泛白,他垂着眼,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是看破红尘,是爹娘不要我了,才把我送到少林寺的。”
“什么?”沐云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坐直身体,凑近明修,语气满是难以置信,“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修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囊的边缘,缓缓开口道:“我爹是做丝绸生意的,在城里开了好几家绸缎庄,生意做得很大。我还有个大哥,如今在京城翰林院,算是光耀门楣了。家里有田产、有地产,还有十几间商铺,在城里也算是富甲一方的人家。”
说到这里,明修的声音顿了顿,眼神里添了几分落寞:“我本来还有个弟弟,娘生下他的时候,一家人都特别高兴,爹还特意请了戏班子在家唱了三天戏。可没想到,弟弟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就突然得了急病,夜里高烧不退,请了好几位名医都没能治好,没过几天就夭折了。”
沐云寒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明修的后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明修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弟弟走后没几天,有个穿着道袍的人上门,说自己是终南山来的道长,能卜算吉凶。爹那时候正伤心,就请他给家里算一卦,看看弟弟的死是不是有什么蹊跷。结果那道长掐指算完,却说……却说我是灾星,是我克死了弟弟。还说我命硬,等再长大些,会克死爹娘,克败家业,让我们家破人亡。”
“一派胡言!”沐云寒猛地一拍大腿,气得脸色发红,“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的鬼话,怎么能信?”
明修苦笑了一下:“可我爹信了。他本来就因为弟弟的死伤心欲绝,听了道长的话,当场就红了眼,抄起旁边的凳子就要打我,嘴里还喊着‘杀了你这个灾星,保住全家’。娘见状,赶紧扑过来拦住爹,哭着说不能杀我,毕竟是亲生儿子。后来娘就提议,把我送到寺庙里出家,说佛门乃清净之地,有佛祖保佑,能化解我的戾气,还能给家里祈福积德,保住家里人平安。”
“那你娘就舍得?”沐云寒追问,他实在无法理解,亲生母亲怎么能因为一句荒唐的卦辞,就把孩子送走。
“娘那时候也没办法,”明修的声音更低了,“她一边是伤心的丈夫,一边是被说成‘灾星’的儿子,只能选一个。最后,奶娘把我送到了少林寺。临走前,娘偷偷给了奶娘一袋银子,让她嘱咐我,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少林寺,不能再回家里,否则就会给家里带来灾祸。”
说到这里,明修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在少林寺,每天跟着师父师兄们念经、练功,不敢有半点懈怠。我总想着,只要我好好修行,佛祖或许就能原谅我,让我爹娘不再恨我。这次能出来游历,是我求了明觉师兄和明心师兄好久,还通过了明心师兄的考核,明心师兄才肯带我出来的。”
沐云寒听完,气得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太过分了!就因为一个江湖骗子的破卦,就要把你一辈子困在少林寺,连家都不能回!这是什么道理?不行,我得带你回你老家,找你爹娘讨个公道,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糊涂!”
说着,他转身对着不远处候着的下人喊道:“阿福!去把我的‘踏雪’牵来,我要立刻动身去明修家里!”
那名下人阿福连忙应了声“是”,转身就往马厩的方向跑。
明修见状,急忙起身拉住沐云寒的衣袖,急切地说:“云寒哥哥,不行啊!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先不说我们贸然上门,爹娘会不会见我们,万一被明心师兄知道了,他肯定会生气的。而且你姐夫是千岁爷,若是知道你为了我的事出去,也会重罚你的。”
“罚就罚!”沐云寒挥了挥手,语气坚定,“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绝不会让你受委屈。你本来就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受这么多年的苦?今天我一定要带你回去,让你爹娘给你道歉!”
说话间,阿福已经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跑了过来。那马身形高大,鬃毛顺滑,正是沐云寒的坐骑“踏雪”,日行千里,是难得的宝马。沐云寒翻身上马,稳稳坐在马鞍上,然后向明修伸出手,笑着说:“来吧,我们共乘一骑。踏雪跑得快,不出三日就能到你家里。到了那里,我保证让你爹娘对你刮目相看。”
明修看着沐云寒伸过来的手,掌心宽厚温暖,眼神里满是真诚与坚定。他犹豫了片刻,想起这些年在少林寺的孤独与思念,想起娘偷偷塞给奶娘银子时的眼神,心中的渴望渐渐压过了顾虑。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在了沐云寒的掌心。
沐云寒一把将他拉上马来,让他坐在自己身前,然后勒紧缰绳,对着阿福吩咐道:“你先回去跟我姐夫说一声,就说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说完,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驾”的一声,踏雪长嘶一声,四蹄扬起,载着两人朝着明修老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春日花草的清香。明修靠在沐云寒的怀里,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暖,看着路边飞速倒退的树木与田野,心中既紧张又期待。
他不知道这次回家会遇到什么,不知道爹娘会不会认他,可他知道,有云寒哥哥在身边,他不再是孤单一人了。而远处明修老家那里,正静静等待着这两个少年的到来,一场关于亲情与真相的风波,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