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上那场充满“壮士断腕”般决绝意志的“税制之辩”,以内阁首辅张小山那句霸道无比的“告知”暂时落幕。
在安国公府这帝国第一豪门带头“自断一臂”的巨大示范效应,与皇权那毫不留情的“抄家灭族”血腥屠刀震慑之下,
《大宁新税法》,这足以动摇帝国千年财税根基的惊天新政,终于以一种无人可挡的姿态强硬推行下去。
然而,张小山与他身后那些为此赌上所有身家性命的“新政派”们清楚知道,
这仅仅是开始。
真正的战争,不在那充满“礼义廉耻”的朝堂之上,
而在那充满“趋利避害”本能的民间。
……
大宁启元三十八年,夏。
京城,内阁首辅官邸。
深夜,书房之内灯火通明。
内阁首辅张小山,这位早已习惯将“日理万机”视为家常便饭的帝国大管家,此刻一脸疲惫地靠在巨大的太师椅上,双目布满细密血丝。
他面前宽阔的书案上,堆积的不再是充满希望与成就感的“格物”蓝图,
而是一摞比任何敌国军情奏报都更令他头疼的“新税法”推行困局实录!
“……江南苏州府布政使司密报:自‘工商利得税’开征以来,府内超过七成丝绸、茶叶商会,其账面‘纯利’不增反降,比往年锐减五成不止。经查,其多以‘阴阳账册’、‘虚报耗损’、‘关联宝号,左右倒手’等法恶意规避税款……”
“……湖广武昌府巡抚衙门急奏:‘资产持有税’推行受阻。地方大户多以‘化整为零’、‘田产寄名于远亲’、‘成立所谓宗族义田’等方式逃避清查。更有甚者,竟将名下田产、商铺尽数低价‘典当’于不受律法管辖的佛门道观!”
“……京畿之地顺天府尹泣血上陈:为完成陛下所下之‘税额’指标,下官不得已,只能对那些无力‘避税’的中小商户与刚刚分到田地的自耕之农加重征收!如今京畿之地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已有‘新政猛于虎’之民谣悄然流传……”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又滑稽无比。
张小山看着这些由他亲自派出的“皇家审计司”特使从帝国各地秘密呈报的“避税百法”,
那张一向古井不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深深的无力感。
他发现,
自己与他那充满“格物”智慧的父亲与兄弟们,
可以用“钢铁”战胜最悍勇的蛮族,
可以用“医药”战胜最凶险的瘟疫,
却唯独无法用任何看得见的“刀枪”战胜那隐藏在帝国每个角落、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人性之“贪婪”!
“苛政……”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我张小山,读一辈子圣贤书,习一辈子‘格物’之道,到头来,竟也成了百姓口中‘行苛政之酷吏’了吗?”
……
就在此时,一个同样充满疲惫却异常清醒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三哥。”
户部尚书、安国公幺子张豆子,这位掌管帝国“钱袋子”的“财神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缓缓走了进来。
他的眼眶同样深陷,显然也为这“新税法”的烂摊子数日未眠。
“夜深了。”他将参汤放到兄长面前,“先喝点东西,暖暖身子吧。”
“豆子……”张小山看着这个从小对“数字”有着惊人天赋的弟弟,苦涩地笑了笑,“你也看到了。”
“我怕是真的错了。”
“我高估了这天下人那所谓的‘觉悟’。”
“也低估了他们在‘利益’面前的疯狂。”
“此法,怕是推行不下去了。”
……
然而,张豆子在听完兄长这番充满“自我否定”的丧气之言后,脸上并无丝毫附和之意。
他只是平静地将手中那份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户部内部精算报告放到兄长面前。
“三哥,”他的声音不大,却如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瞬间剖开所有问题的核心!
“你没有错。”
“错的不是‘政令’,而是我们与这天下所有人那早已与时代脱节的‘认知’。”
“认知?”张小山不解地看着他。
“正是。”张豆子点了点头,指着那份充满“阴阳账册”与“虚报耗损”的报告。
“三哥,你看。”
“这些所谓的‘商贾巨富’,为何要冒着‘抄家灭族’的巨大风险行此偷税漏税之举?”
“当真只是为了那区区的三成‘利得’吗?”
“不。”他自问自答,眼中闪烁着洞悉人性的冰冷光芒。
“是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他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是‘自己的’!”
“是可以传给子孙后代、买地置业、让他们从‘商贾’摇身一变成为‘乡绅’的立身之本!”
“而朝廷向他们征税,便如同从他们身上活生生割下一块肉来!这是‘夺’!”
他又指了指那份充满“横征暴敛”与“民怨沸腾”的地方报告。
“而这些地方官吏,为何又要曲解新政,将本该由富人承担的税负转嫁于贫民之身?”
“当真是因为他们愚蠢不通算学吗?”
“亦不是。”
“是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税’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向下索取贡赋的工具!”
“至于这贡赋是从富人身上取,还是从穷人身上取,于他们而言并无区别。”
“他们所要的,仅仅是完成那最冰冷的‘数字’!”
“所以,”他看着兄长,一字一句说出那个足以让任何“改革家”不寒而栗的终极真相!
“此非政令之过!”
“乃是这天下之人,上至王公,下至走卒,其脑海中那根植千年、关于‘财富’、关于‘国家’、关于‘税收’的根本认知!”
“……已与我们这个日新月异的‘格物’新时代,产生了最剧烈的冲突!”
“若不能从这最根本的‘思想’之上正本清源、开启民智,
则三哥你今日之困,明日亦将是陛下之困,更是我大宁万世之困也!”
这番充满“经济学”与“社会学”至高智慧的“病理”诊断,
如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狠狠劈在张小山的天灵盖上!
他彻底明白了!
他痛苦地明白了!
自己这段时间所有“无力”与“挫败”的根源到底在何处!
他一直在试图用“术”层面的“严刑峻法”解决一个属于“道”层面的思想问题!
这又岂能不败?!
“那……那依豆子你之见……”
他看着这个平日只知与“数字”打交道、却对“人性”与“社会”洞察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天才弟弟,
声音第一次带上一丝真正的请教。
“我等又该如何为这早已‘思想’跟不上‘身体’的帝国补魂?”
张豆子看着他,笑了。
那笑容里充满早已成竹在胸的自信。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多时、反复修改不下百次的宏伟蓝图!
“三哥,”
他对兄长深深一躬,声音不大,却充满即将为帝国开启全新“思想启蒙”时代的巨大力量!
“欲疏其流,必先正其源。”
“臣弟今日请旨!”
“请准许臣弟于那‘大宁皇家格物大学’之内,
开一全新的、足以重塑帝国‘财富观’的新学!”
“其名,便曰——”
“……‘经济’!”
“臣弟愿亲自走上讲坛!”
“为这天下之人,上至王公,下至走卒,系统地讲明治国理财、经世济民之……”
“……真正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