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劈开都柏林的晨雾时,我们四人正站在邓莱里港的码头。咸腥的海风卷着浪沫扑在脸上,雷夫手里的麻绳被潮雾浸得发亮,绳头缠着的三色布条——绿、白、橙,爱尔兰的颜色——在风里簌簌作响。雷蒙德怀里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昨夜烤的麦饼,麦香混着他身上的泥土气,像刚从田里拔出来的新苗。沃夫斜挎着的帆布包撞在腰间,里面的铁件叮当响,他说那是修旗杆剩下的铆钉,带着“还没凉透的热乎气”。而我袖袋里的铜哨子,是奥康纳尔神父十年前送的,哨身上刻着的克尔特十字已经被摩挲得发亮。
“船要开了。”雷夫扯了扯麻绳,绳结勒进掌心的纹路里,“检查好各自的东西,别把念想落下。”
雷蒙德慌忙摸了摸胸口,油纸包的边角硌着肋骨,他咧嘴笑了:“麦饼在呢,神父最爱吃我烤的,说有‘土坷垃味’。”沃夫拍了拍帆布包,铆钉的响声更脆了:“当年神父帮咱们藏武器时,用的就是这种铆钉,他见了准认得出。”我摸了摸袖袋里的铜哨,哨子的温度比体温低些,却像块烙铁,烫着胳膊上的旧疤——那是三年前在贝尔法斯特巷战留下的,当时神父吹着这哨子,把我从枪林弹雨中拽了出来。
渡轮的汽笛扯破云层,我们踩着跳板上船时,木板“咯吱”作响,像在数着我们的脚步。雷夫走在最前,麻绳在他身后拖出潮湿的痕迹;雷蒙德紧随其后,油纸包偶尔蹭到船板,落下细碎的麦糠;沃夫的帆布包撞在栏杆上,惊飞了一群海鸥,白翅掠过湛蓝的海面,像撒了把碎盐。我殿后,望着码头上渐渐缩小的人影,忽然想起昨夜雷蒙德在油灯下揉面的样子,面粉沾在他鼻尖上,他说:“神父总说,爱尔兰的根在土里,麦饼得带着土味才叫家乡。”
渡轮驶进爱尔兰海时,雷夫把麻绳在舱顶的铁钩上绕了三圈,打了个“爱尔兰结”——那是神父教的,说这结“越拽越紧,像咱的人心”。我们围坐在木箱上,雷蒙德打开油纸包,麦饼的热气混着水汽腾起来,在舱顶凝成水珠,顺着木板缝往下滴,像谁在掉眼泪。
“还记得第一次见神父不?”沃夫咬了口麦饼,碎屑掉在帆布包上,“我当时被英军追得跳了河,是他把我捞上来的,用教堂的圣水盆给我洗了伤口,还把他的黑袍撕了给我包扎。”他指了指胳膊上的疤,“这伤就是那会儿留的,黑袍的羊毛渣还嵌在肉里呢,现在摸着还扎手。”
雷蒙德的手指在麦饼上戳着小洞:“我是在马铃薯饥荒纪念馆见的神父。那天我偷了块面包,被店主追得钻桌子底,是他挡在我身前,说‘这孩子我认识,我替他付钱’。后来他带我去教堂,教我烤麦饼,说‘要想吃饱,得自己种,偷来的面包烧心’。”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沾着麦粉,“他教我发面时放块苹果,说这样麦饼会带着果香,就像咱爱尔兰的土地,再苦也得透着点甜。”
雷夫没说话,只是解下腰间的皮鞘,抽出那把神父赠的短刀。刀身刻着一行盖尔语,翻译过来是“泥土与血,同根同源”。他用刀背蹭了蹭麦饼,麦粉簌簌落在刀鞘上:“四年前在德里,咱们被围困了七天,是神父带着修女们往城墙里扔面包,面包里裹着纸条,画着突围的路线。那路线图我现在还记得,从圣安妮教堂的钟楼往下,第三个排水口能通到城外的麦田。”
我摸出铜哨子,吹了个短促的音,哨声刺破舱内的湿热,像当年神父在巷战中吹的那样。“他总说,”我望着窗外翻涌的浪,“爱尔兰人不是散沙,是没拧成绳的麻。麻线看着细,拧成绳能拽动战船;人心看着散,抱成团能掀翻压迫。”
雷蒙德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三缕麻线:“这是神父去年给的,说分别代表咱们仨。他说等咱们再聚,就把麻线拧成绳,他用圣水里泡过,‘能辟邪,更能凝心’。”
雷夫接过麻线,三缕并作一股,用牙齿咬着一头,手里使劲一拧,麻线瞬间成了结实的绳。“这样就对了。”他把拧好的麻绳系在短刀的柄上,“神父等着的不是咱们四个,是这股拧在一起的劲。”
渡轮靠岸时,都柏林的钟声刚敲过十下。海关街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雷夫的军靴踩上去,溅起的水花里混着他裤脚的泥——那是从我们共同守过的阵地带来的,他说“带着阵地的土,才算没忘本”。
雷蒙德捧着剩下的半块麦饼,边走边念叨:“神父的教堂该翻新了吧?去年听人说钟楼的裂缝越来越大,他总舍不得修,说钱得留着给孩子们买课本。”沃夫摸了摸帆布包,铆钉在阳光下闪着光:“我带了工具,正好给他修钟楼。当年他帮咱们藏枪时,就是在钟楼的夹层里,那木梯吱呀作响,我早想给它换几根新木料了。”
转过街角,圣玛丽教堂的尖顶刺破云层,钟楼的裂缝果然如雷蒙德所说,像道狰狞的伤疤爬在砖墙上。可教堂的门却敞着,里面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用盖尔语念着《爱尔兰民谣》,声音脆得像刚摘的浆果。
雷夫突然停住脚,指着教堂门口的石墩:“还记得不?那年咱们在这石墩后藏了二十支步枪,神父每天披着黑袍去喂食流浪猫,其实是给咱们递情报。有次英军搜查,他就把枪栓卸了藏在《圣经》里,书页上的弹孔现在怕是还在。”
我们放轻脚步走进教堂,孩子们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神父正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本磨损的《盖尔语词典》,头发比去年更白了,却依旧挺直腰杆,像教堂里的橡木立柱。
“神父!”雷蒙德喊了一声,麦饼从手里滑下来,滚到讲台边。
神父放下词典,目光扫过我们四人,最后落在雷夫手里的麻绳上。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昨天夜里,钟楼的鸽子突然都飞回来了,落在绳结上,我就想着,准是我的孩子们要拧着一股劲回来了。”
孩子们哄笑起来,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捡起麦饼递还给雷蒙德:“奥康纳尔神父总说,等会拧麻绳的大哥哥们来了,要教我们编绳结呢。”
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我们四人跟着神父爬上钟楼,木梯果然如沃夫所说,每踩一步都晃得厉害,梯级的裂缝里还卡着片旧报纸,上面印着“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字样——那是我们父辈的故事。
“这裂缝得用铁箍加固。”沃夫从帆布包里掏出铆钉和铆钉,“神父,您扶着梯子,我来钉。”雷夫则把带来的麻绳解开,一端系在钟楼的铁环上,另一端抛给楼下的雷蒙德:“拽紧了,别让梯子晃。”
雷蒙德在楼下应着,声音裹着风传上来:“放心吧大哥,我把麻绳缠在腰上了,就是拖我走,梯子也不会动!”
神父站在钟楼的破窗边,手里摩挲着雷夫短刀上的麻绳:“你们看这都柏林,”他指着远处的利菲河,河水像条银带,绕着城市蜿蜒,“河分两岸,可水底的石头是连在一起的;人分东西,可心里的根是缠在一块的。当年我教你们编爱尔兰结,就是想让你们记着,结能解,可绳不能断。”
我望着窗外的屋顶,红瓦连成一片,像撒了把晒干的麦粒。雷蒙德在楼下教孩子们编绳结,笑声顺着风飘上来,和沃夫的锤声、雷夫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像支没谱的歌谣。忽然听见“哐当”一声,沃夫喊了句“成了!”,木梯果然稳了,踩上去再没有吱呀的哀鸣。
神父把我们叫到一起,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箱,里面是四枚铜质徽章,上面刻着同一个绳结图案。“这是给你们的,”他把徽章分发给我们,“当年你们父辈起义时,我给他们也做过一样的。他们没完成的事,该你们接着干了——不是靠枪,是靠这绳结,把爱尔兰人的心都拧在一块。”
雷夫把徽章别在胸前,麻绳的末端正好压在徽章上:“神父,您放心,我们四个会带着孩子们编绳结,从都柏林到科克,从贝尔法斯特到戈尔韦,让每个村庄都有会编爱尔兰结的人。”
雷蒙德举着刚教孩子们编的绳结,上面还沾着麦饼的碎屑:“我教他们用麦秆编,编好了挂在门框上,就像您说的,‘看得见的绳结,记在心的团结’。”
沃夫正在给新换的木梯刷桐油,闻言回头笑:“等我修完这钟楼,就去铁匠铺打些铁环,让每个绳结都能扣在一起,连成一根能绕爱尔兰一圈的大绳。”
我摸了摸胸前的徽章,铜面贴着心口,温温热热的。神父的铜哨被孩子们拿去了,他们在教堂的院子里吹着,哨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只鸟在召唤同伴。夕阳把钟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四人的影子也融在一起,被麻绳捆成结实的一团,投在都柏林的屋顶上,像个巨大的爱尔兰结。
入夜时,教堂的院子里点起了篝火,孩子们把编好的绳结挂在篝火旁,绿、白、橙三色的布条在火光里跳动,像活着的星子。雷蒙德烤着新的麦饼,麦香混着桐油的味道,漫过利菲河的水面。
神父给我们讲着老故事,说当年复活节起义时,战士们就是用这样的绳结传递暗号,“一结是集合,两结是转移,三结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四人,“是‘我们回家了’。”
雷夫突然站起身,举起手里的麻绳,绳头的三色布条在火光中猎猎作响:“三结!”
我们三人同时站起,齐声应着:“我们回家了!”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溅在绳结上,却没烧断那股麻线。神父笑着说:“看,这就是爱尔兰的绳,火燎不伤,水浸不烂,因为里面拧着的不是麻,是骨气。”
夜深时,孩子们睡着了,绳结挂在他们的床头,像串小小的月亮。我们四人坐在篝火旁,雷夫用麻绳把我们的徽章串在一起,挂在教堂的门环上。徽章碰撞的声音,像爱尔兰的心跳,沉稳而有力。
“明天我去科克,”沃夫往火堆里添了根木柴,“那边的渔船总被英军刁难,我教他们用绳结传递求救信号。”
“我去贝尔法斯特,”雷蒙德把最后一块麦饼递给神父,“那里的纺织厂女工说,她们能把绳结织进布里,让每个穿这布的人都知道,咱们没散。”
雷夫望着钟楼的方向,那里新钉的铁箍在月光下闪着光:“我留在都柏林,修完钟楼就去学校教孩子们编绳结,从娃娃抓起,让他们知道,爱尔兰人的心,是拧在一起的。”
我摸了摸袖袋里的铜哨,哨子已经被体温焐热。“我去西海岸,”我说,“那边的灯塔还亮着,我让守塔人用灯语打绳结的信号,让出海的渔民都看见——家里有人拧着绳等着他们,这土地,有人守着。”
神父站起身,往我们手里各塞了一把麻籽:“这是去年收的,种在土里能长出新麻,就像你们,走到哪,就把这拧绳的劲带到哪。”
晨光再次漫过都柏林时,我们四人分道扬镳,身后的教堂钟声敲了五下,每一下都像敲在麻绳上,震得人心里发烫。我站在码头回望,圣玛丽教堂的钟楼在晨雾中挺直了腰,门环上的徽章串在风里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像无数个爱尔兰人在说:“我们,在一起。”
绳在手里,结在心上,路在脚下。这就是爱尔兰的复兴——不是某个人的冲锋,是千万双手,把散如麻线的日子,拧成扯不断的绳,拴住这片土地的过去与未来,拴住每个愿意相信“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