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朗伯格海湾的城墙时,我正站在城堡箭楼的了望口,指尖捻着片干枯的麦叶。叶片边缘早已发脆,却仍能闻到阳光晒过的暖香——这是三个月前雷蒙德从边境托人捎来的,随叶附上的字条写着:“试种成功,亩产超往年三成。”字迹歪歪扭扭,末尾画了个咧嘴笑的简笔画,还是他那没长进的样子。
“殿下,雷夫大人和沃夫大人已到城下。”侍卫长麦克白的声音打断思绪,他手里捧着的青铜托盘上,放着两柄剑鞘——雷夫的雕花剑鞘磨得发亮,是先君留下的遗物;沃夫的则缠着三道铜箍,边缘还沾着北境的冻土泥。
我转身时,正撞见晨光顺着箭楼的箭孔淌进来,在石阶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谁在地上撒了把碎金。三年了,雷肯别家族的三兄弟,终于要在这朗伯格城堡的庭院里重聚。
一、剑鞘相撞
庭院青砖上的霜还没化,雷夫的黑靴踏上去时,发出“咔”的轻响。他比三年前瘦了些,左额角多了道浅疤,是去年北境蛮族突袭时留下的。此刻他正抬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扫过墙角那袋贴着红签的麦种时,眉头拧成了死结——那麻袋口系着根草绳,编得歪歪扭扭,正是雷蒙德的手艺,三年前他总骂这编法“像三岁孩子的涂鸦”。
“殿下召我二人前来,就是为了看他的‘成果’?”雷夫的声音像被北境的寒风刮过,又干又硬,靴底碾过青砖上的薄霜,留下两道清晰的印子,“当年他用家族半数积蓄换劣质麦种,害得佃户们秋收时颗粒无收,那些饿死在雪地里的老人孩子,莫非都白死了?”
沃夫在他身后扯了扯披风,下摆沾着的泥点簌簌落在地上。他比雷夫缓和些,却也沉声道:“大哥不是不认他改过,只是族中老人们眼睛都盯着呢。前几日还有人来问,‘雷蒙德那败家子要是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还要再饿一次肚子’。”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牛皮袋,倒出些干瘪的麦粒,“这是北境去年的存粮,掺了三成沙土,殿下您闻闻,这就是他当年造的孽留下的根。”
我弯腰拾起那袋麦种,麻袋粗糙的纹理蹭着掌心。袋里的麦粒饱满得发亮,是雷蒙德改良的“金芒”品种,上个月刚通过王室农官的核验。“你们随我来。”我没直接回答,转身往城堡外走去,麦克白连忙跟上,托盘上的剑鞘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声,像在叩问过往的恩怨。
穿过吊桥时,护城河的冰面正往下淌水,滴滴答答落在岸边的石缝里,溅起细小的水花。雷夫的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桥板的裂纹上——三年前那个雨夜,他就是在这里把雷蒙德的行李扔出去的,吼着“滚出朗伯格就别再姓雷肯别”,当时雷蒙德跪在泥水里,手里还攥着把刚育出的新苗,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
“往哪去?”雷夫的声音冷了些。
“去看看他的‘孽根’。”我扬了扬手里的麦种袋,晨风掀起袋口,露出里面金黄的麦粒,“就在城南的试种园。”
二、田埂新痕
试种园的木栅栏上爬满了常春藤,雷蒙德亲手钉的木牌歪歪扭扭插在门口,上面写着“雷蒙德试验区”,旁边画了个举着锄头的小人,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知道是他自画像。沃夫刚推开栅栏门,就“嗤”地笑出了声:“都多大了还画这玩意儿。”话虽如此,眼角的细纹却松了些。
田里的新苗排得整整齐齐,比旁边地块的高出半指,叶片上还挂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光。雷夫蹲下身,指尖刚要碰到叶片,又猛地缩了回去,像被烫着似的。最后还是忍不住掐了片叶子,放进嘴里嚼了嚼,眉头渐渐松开:“涩味轻,汁水足。”他吐出叶渣,语气硬邦邦的,“比当年的‘铁壳’强点。”
“何止强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田埂那头传来,带着点慌张。雷蒙德背着个竹篓,裤脚沾着泥,看见我们时,手里的木尺“哐当”掉在地上,篓里的麦种撒了一地,“大……大哥,二哥……”他的脸瞬间涨红,手在粗布褂子上蹭了又蹭,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屑簌簌往下掉,“你们怎么来了?”
雷夫没理他,径直走到田垄尽头的粮仓。那粮仓是用石头砌的,比族里的旧粮仓高出半丈,顶上盖着新铺的茅草,墙角还留着未干的水泥印。“这是你盖的?”雷夫敲了敲石墙,声音闷响。
“是……去年冬天盖的,能存三千石。”雷蒙德的声音发紧,“北境来的工匠说这样防潮,还能防鼠……”
“去年北境粮荒,送来二十车麦种的,就是你?”雷夫突然转身,目光像北境的冰棱,直直刺过来。我看见雷蒙德的喉结滚了滚,攥着篓绳的手发白,却还是点了点头:“是……想着大哥守关卡辛苦,弟兄们不能断粮。”
沃夫突然笑了,弯腰从地上捡起把麦粒,吹了吹上面的土就扔进嘴里:“你小子,当年连选种都不会,怎么想起改良育种了?”他嚼着麦粒,眼角的笑纹里沾了点土,“我驻守的西境关卡,去年冬天吃的麦饼里加了蜂蜜,是娘教你的法子吧?”
雷蒙德的眼眶倏地红了,慌忙转头去捡地上的木尺,竹篓歪在一边,里面的麦种滚出来,有的落在新苗间,有的滚进他的靴筒。“娘说……麦饼甜一点,守城的时候就不觉得冷了。”他的声音闷在田埂里,像怕被风吹走,“我改良育种时加了草木灰拌种,就是记着娘说的,草木灰能去潮气……”
雷夫突然转身往粮仓走,披风在风里展开,像只绷紧的翅膀。他在粮仓门口停了停,伸手推开门——里面码着的麻袋整整齐齐,每个袋口都系着相同的草绳,编法虽丑,却打得异常结实。“这些是……”
“‘金芒’麦种,耐冻,亩产比‘铁壳’多三成。”雷蒙德跟过来,声音亮了些,“我试种了三年,去年给北境送的就是这个。前阵子王室农官来看过,说可以在全国推广。”他从怀里掏出本厚厚的册子,纸页边缘卷了毛,上面画满了育种记录,某月某日浇了多少水,某月某日加了多少肥,字迹虽乱,却密密麻麻没个空处。
雷夫翻册子的手指有些抖,忽然停在某一页——那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坟头,旁边写着“娘,今天育出第三批苗了,您说过好种子要像好儿子,得经得住风雨”。他合上册子,转身时,我看见他耳尖红了。
三、石碾共转
“晒谷场在哪?”雷夫的声音有些哑。
雷蒙德愣了愣,连忙指着东边的山坳:“在那边,我新砌了石碾……”
晒谷场的石碾正转着,几个佃户忙着把新麦倒在碾盘上,金黄的麦粒顺着石缝往下淌,像条细细的金河。雷夫突然按住碾杆:“我来试试。”他握着木杆的样子比握剑还稳,肌肉绷紧的弧度,和先君当年一模一样。石碾被推动时发出“咯吱”的声响,震得地上的麦尘都跳了起来。
雷蒙德慌忙去搬筛子,蹲在地上筛粉时,麦尘扬起来,落在他晒裂的脸颊上,落在雷夫的旧剑鞘上,也落在沃夫沾泥的披风上。三人的头发很快都蒙了层金粉,倒像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
“去年蛮族来犯,”雷夫推着碾杆,石碾转得慢了些,“我带着人守关卡,三天没合眼,最后是靠你送的麦饼撑下来的。”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拂麦浪,“那饼甜得正好,比硬邦邦的干粮强。”
雷蒙德筛粉的手顿了顿,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落满麦尘:“大哥你总说太甜,我就减了半罐蜜。”
“嗯。”雷夫应了声,推着碾杆的手松了些,“下次……按娘的法子放满罐。”
沃夫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往石桌上一放:“别光顾着说,尝尝这个。”酒液倒在粗瓷碗里,泛着琥珀光,“这是西境的野枣酿,你当年总偷喝的那种。”
雷蒙德刚端起碗,就被雷夫敲了下手背:“先干活。”话虽硬,却把自己碗里的酒推了过去,“少喝点,下午跟我去北境,那边的地该翻了,你的‘金芒’得赶紧种下去。”
“大哥也去?”雷蒙德的眼睛亮得像晨露。
“不去盯着你,又要弄些歪瓜裂枣的育种法。”雷夫的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沃夫,你西境的佃户熟,叫上二十个,明天一早来领麦种。”
沃夫灌了口酒,抹了抹嘴:“早叫人备着了,就在场外等着呢。”他朝山坳那边喊了声,只见二十多个佃户扛着锄头从树林里走出来,每个人肩上都背着个空麻袋,见了雷蒙德,都笑着打招呼——当年他弄砸麦种时,这些人里有不少骂过他“败家子”。
雷蒙德的脸又红了,挠着头往石碾那边躲,却被雷夫一把拽了回来:“躲什么?都是自家人。”他拿起木勺,舀了勺新碾的麦粉,递到雷蒙德嘴边,“尝尝。”
麦粉细得像雪,沾在雷蒙德的鼻尖上,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抹了把脸,把眼泪和麦尘混在一起抹成了花脸。“甜。”他含着麦粉说,声音含糊不清,“比娘做的还差点点……”
“那就接着练。”雷夫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抬手替他拍掉肩上的麦尘,指尖划过他脸颊时,特意绕开了晒裂的口子。阳光穿过石碾转动的间隙,在三人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给过往的裂痕撒上了层金粉。
四、共壤新生
傍晚往回走时,雷夫的剑鞘上沾着麦粉,沃夫的披风下摆扫过田埂,带起的麦尘粘在雷蒙德的粗布褂子上,三人并肩走在夕阳里,影子被拉得老长,最后叠成了一团。
“对了,”雷夫忽然停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这是去年你送的麦饼,我留了半块。”饼上还能看出蜂蜜的痕迹,“农官说你的‘金芒’能在北境种,我想在关卡外开两千亩荒地,你……”
“我去!”雷蒙德抢着说,眼睛亮得惊人,“我去北境住,把育种站挪过去!”
沃夫踹了他一脚,却没用力:“傻小子,西境也得种。我已经让人把河边的盐碱地翻了,你得教我们怎么改良土壤。”
雷夫没说话,只是把布包里的麦饼掰成三块,递过去两块。麦饼干得掉渣,三人却嚼得格外香。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新翻的土地上,像三株扎得很深的麦子,根在土里紧紧缠在一起。
我站在城堡的箭楼上回望,晒谷场的石碾还在转,把朗伯格海湾的暮色碾成满地碎金。麦克白递来刚拟好的文书,上面写着“雷肯别家族‘金芒’麦种推广令”,落款处留了三个空,等着雷夫、沃夫和雷蒙德的签名。
风掠过试种园的新苗,沙沙作响,像在应和着什么。我忽然明白,所谓王者归,从来不是某个人的凯旋。当曾经断裂的剑鞘重新相撞,当散落的麦种回到同一片土壤,那些被风撕碎的过往,终究会被新生的根系缠成结实的网,托着整个民族,往更稳的地方去。
远处的风车慢悠悠转着,雷夫的剑鞘、沃夫的铜箍、雷蒙德的草绳,在暮色里闪着同一种光。我知道,雷肯别家族的故事,终于要翻到新的一页了——这一页的标题,该叫“共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