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邱家屿的土地上。陈景辰洗漱完毕,习惯性地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肩背——昨夜为了核对9#楼的钢筋绑扎图纸,他在项目部办公室待到后半夜。空气里还带着露水的清冽,混杂着远处工地隐约传来的混凝土搅拌声,这是他早已熟悉的晨间气息。他戴上安全帽,沿着路边的梧桐树下慢慢走着,叶片上的露珠偶尔滴落,砸在安全帽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像极了故乡老宅屋檐下的雨珠声。
走到临近工地的小学门口时,一阵清脆的读书声突然撞进耳朵里。那声音稚嫩却整齐,像一串被风吹响的风铃,穿过清晨的薄雾,直直地钻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陈景辰的脚步猛地顿住,仿佛被无形的线拉住了脚踝。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校门内,围墙上爬满了翠绿的爬山虎,叶片上的露珠在朝阳下闪着碎金般的光。教学楼的窗户敞开着,米色的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孩子们低头读书的剪影。那朗朗的诵读声还在继续,一句句,一字字,像细密的针,轻轻扎在他的心上。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安全帽的带子,指节微微泛白。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些模糊,孩子们的读书声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年他也是这样,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坐在故乡小学的土坯教室里,跟着老师大声念着这些诗句。那时候的教室没有玻璃窗,冬天漏风,夏天闷热,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粉笔灰总在阳光里飞。可他记得,那时的阳光格外暖,照在课本上,连“鬓毛衰”三个字都透着孩子气的好奇——他不懂什么是“老大回”,更不懂“乡音无改”里藏着的绵长滋味。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读书声还在继续,陈景辰却觉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紧,发涩。他低头看着脚下的路,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光滑,缝隙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青草。这场景让他想起故乡村口的那条路,也是这样坑坑洼洼,下雨天满是泥,晴天里扬着灰。每次放学,他都和小伙伴们光着脚在上面跑,鞋底的泥块能甩到后脑勺。母亲总在门口的老槐树下喊他:“景辰!回来吃饭喽!”那声音裹着饭菜的香气,穿过炊烟,能把他从田埂的另一头拉回来。
他算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听过那样的呼喊了。初一那年,父亲把他送到县城读中学,临走时往他书包里塞了六个煮鸡蛋,一路叮嘱“好好念书,别想家”。他那时憋着一股劲,觉得离开村子是件了不起的事,头也不回地登上了求学之路。他一步三回头,他看见母亲站在村口的老青树下,手在围裙上擦来擦去,直到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那是他第二次离开家,不知道那转身里藏着多少牵挂,更不知道“离别”两个字,会在往后的岁月里,被反复咀嚼出苦涩的味道。
这些年,他从县城读到市里,又从大学读到工地。脚手架上的铁锈味,混凝土的腥气,取代了故乡的麦香和泥土味。他学会了看图纸,算荷载,辨钢筋型号,却越来越少想起故乡的模样。不是不想,是不敢。工地上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催着人往前赶,今天的安全检查,明天的材料验收,后天的浇筑计划……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挤走了思念的缝隙。他总安慰自己:等这个项目结束,等忙完这阵子,就回家看看。可项目一个接一个,“这阵子”总也忙不完。
去年老家过十月节,工地上赶工期,他主动留下值班。他跟母亲开的视频通话,家人们、朋友们三五成群的一起喝酒聊天,视频里都充满了幸福的味道,陈景辰盯着手机,起身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对着手机里母亲发来的视频发呆。屏幕里,父亲的背更驼了,母亲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些,老屋里的年画还是前年他买的那张。母亲举着手机在屋里转了一圈,絮絮叨叨地说:“你爸腌了你爱吃的牛肉干巴,挂在梁上呢,等你回来吃……”父亲在一旁插话说:“别催他,工地上忙,安全第一。”可陈景辰看见,父亲转身去添炭火时,手在微微发抖。那天夜里,他在项目部的空办公室坐了很久,窗外的烟花明明灭灭,映在他脸上,像未干的泪痕。
“……近来人事半消磨……”
孩子们的读书声不知何时停了,可那句诗像余音,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人事半消磨”,他突然懂了这五个字的分量。故乡的老槐树还在吗?小时候一起爬树掏鸟窝的二柱子,听说早就娶了媳妇,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村口的小卖部换了新主人,还是那个总偷偷多给他一块糖的李奶奶吗?他不敢细想,怕想起太多物是人非的细节,怕那些“销磨”的人事里,藏着自己缺席的光阴。
一阵风吹过,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阳光升高了些,透过叶隙落在地上,晃成一片碎金。校门口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追跑着经过,笑声清脆得像玻璃珠子落地。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起来时辫子一甩一甩的,像极了小时候的邻居妹妹。陈景辰看着她们,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笑意,眼里却有些发热。
他想起自己离开家的前一天,也是这样的清晨,母亲把他的书包洗得干干净净,晒在院子里的绳子上。阳光照在书包上,蓝布面泛着柔和的光。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说:“到了县城,要听老师的话,别和人打架……”他那时嫌母亲啰嗦,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嘴里胡乱应着。现在想起来,那些被他不耐烦打断的絮叨,都是母亲攒了一夜的牵挂。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工地安全员发来的消息,提醒他上午九点要检查模板支撑。陈景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涌上心头的酸涩压下去。他抬手揉了揉眼角,指尖碰到皮肤,才发现不知何时湿了一片。他对着校门的方向站了很久,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校园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音。
他重新迈开脚步,走向工地的方向。安全帽下的眼神,比清晨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有对工作的坚定,也有对故乡的柔软。脚下的路还在延伸,像他这些年走过的轨迹,从故乡的土路到城市的工地,看似越走越远,可心底那根线,始终系着那个小小的村庄。
路过小卖部时,他停下脚步,买了一张电话卡。中午休息时,他躲在材料堆放区的阴影里,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响了三声,传来母亲带着睡意的声音:“喂?哪位啊?”
“妈,是我,景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景辰?”母亲的声音一下子清醒了,“咋这个时候打电话?工地上不忙吗?你吃饭了没?身体还好不?”
“都好,妈,”他看着远处正在绑扎钢筋的工人,嘴角扬起一个安心的笑,“就是想问问你和我爸,最近还好吗?”
阳光穿过钢筋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知道,这个项目结束后,无论多忙,他都要回家看看。看看老青树,看看父母,看看那些被岁月“销磨”却依旧温暖的人事。因为他终于懂了,“少小离家”的闯荡,终究是为了“老大回”时,能坦然地对故乡说一句:我回来了。
挂了电话,陈景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着施工现场走去。脚步比来时更沉稳了些,心里的那片酸涩,渐渐化成了一股踏实的力量。就像这工地上的混凝土,总要经历风雨的浇筑,才能变得坚实。而他的思念,也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安稳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