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邱家屿还浸在一片淡青色的雾霭里,陈景辰刚走到工地门口,就见黄文斌骑着辆半旧的电动车在路边等他,车筐里放着个搪瓷缸,边缘磕掉了块瓷。“景辰,走,今天我请你吃早点,听说农贸市场新开了家卷粉摊,味道绝了。”黄文斌咧嘴笑着,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昨夜加班的疲惫。
陈景辰拉了拉安全帽的带子,朝他走过去:“你这消息靠谱吗?前阵子路过,还只看见卖青菜的。”黄文斌拍了拍车座:“绝对靠谱,我徒弟昨天特意跟我说的,说老板是四川过来的,小米辣是自家腌的,够劲。”说着拧动车把,电动车发出“突突”的轻响,两人一前一后往农贸市场的方向去。
晨雾像融化的牛奶,沾在路边的梧桐叶上,凝成一颗颗圆滚滚的露珠。路过小学门口时,能听见里面传来扫地的“沙沙”声,几个穿校服的孩子背着书包往里面跑,书包上的反光条在雾里闪着细碎的光。黄文斌放慢车速,指着路边的菜摊笑:“你看这老太太,天不亮就来占地方,她家的豌豆尖嫩得能掐出水。”
农贸市场其实就是条巷子,两旁搭着五颜六色的塑料棚,卖猪肉的案子上还沾着血渍,卖豆腐的木框里码着白嫩嫩的水豆腐,豆香混着肉腥味,在雾里漫开。两人顺着巷子往里走,黄文斌一边走一边探头看:“奇了,我徒弟说就在这巷尾啊。”
走到巷子尽头,只看见个卖活鱼的摊子,老板正抡着木槌砸冰,“哐哐”的声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陈景辰往四周瞅了瞅,除了堆在墙角的烂菜叶,连个早点摊的影子都没有。“你徒弟怕不是记错地方了?”他蹲下身系鞋带,指尖碰到冰凉的地面,晨露已经打湿了裤脚。
黄文斌挠着头掏出手机,给徒弟打了个电话,听了两句后挂了,脸上有点不好意思:“这小子,把‘农贸市场隔壁’说成‘农贸市场里’了,说那摊子在巷子口的空地上。”两人相视一笑,转身往回走,黄文斌嘟囔着:“回头得好好说说他,这点事儿都记不清。”
刚走出巷口,就看见那块空地上立着个简易棚子。说是棚子,其实就是几根竹竿支着块蓝白相间的遮雨棚,边角处磨得发了白,被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棚子顶上蒙着块破旧的喷绘布,上面用红漆写着“卖早点”三个大字,笔画歪歪扭扭的,“点”字的最后一笔还拖了个长长的尾巴,像是没墨了又使劲划了一下。
棚子底下支着个煤炉,铁皮烟囱里冒出淡淡的青烟,在雾里打了个旋就散了。炉上坐着口铝锅,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汽裹着点辣味飘过来。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正蹲在地上择韭菜,竹筐里的韭菜沾着泥土,她择得仔细,枯黄的叶子都扔进旁边的塑料袋里。
“这……就是你说的‘绝味’早点摊?”陈景辰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棚子,忍不住笑了。黄文斌也乐了,眼角的纹路挤成了一团:“这条件是简陋了点,不过看这烟瘾,说不定真有两下子。方圆几里就这一家早点摊,讲究着吃点?”他说着朝棚子那边扬了扬下巴,“总比回工地啃干面包强。”
陈景辰点点头,两人踩着满地的碎煤渣走过去。妇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脸上的皱纹里沾着点面粉,她用围裙擦了擦手,笑着站起来:“两位客官,想吃点啥?”她的口音带着点四川腔,尾音微微上扬,像唱歌似的。
“阿姨,您这儿都有啥?”陈景辰往铝锅那边瞅了瞅,锅里飘着层红油,辣椒的香气更浓了。妇人指着旁边的竹筐:“有米线、卷粉、面条,还有我自家腌的小米辣,拌米线吃最香。”她拿起个红亮亮的小米辣,用指甲掐了点皮,“你看这成色,在四川老家晒了半个月呢。”
黄文斌看向陈景辰:“你吃啥?我都行。”陈景辰想起昨天在工地吃的清水面,喉头动了动:“我爱吃辣,来碗小米辣米线吧。”他说着咽了下口水,眼睛盯着那筐小米辣,仿佛已经尝到了那又辣又鲜的滋味。
“那我也来碗小米辣米线,跟他一样的。”黄文斌拍了拍陈景辰的胳膊,“正好昨天熬夜改图纸,吃点辣醒醒神。”妇人应着,掀开铝锅的盖子,一股白汽“腾”地冒出来,把她的脸都罩住了。“两位稍等,三分钟就好。”
棚子底下摆着两张矮桌,桌腿用砖头垫着才勉强放平,桌面上沾着点油渍。陈景辰和黄文斌找了张桌子坐下,塑料凳“吱呀”响了一声。风从棚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两人脖子有点凉,黄文斌裹了裹工作服的领口:“这棚子看着不结实,别等下塌了。”
“放心,竹竿是实心的,我刚才瞅了。”陈景辰笑着说,视线落在妇人的动作上。她正往锅里下米线,竹漏勺在沸水里搅了搅,米线就变得软软糯糯的。然后她舀了勺红油汤底,往碗里加了点蒜末、葱花,最后抓了把小米辣碎,红得发亮,看着就够劲。
“你们是旁边工地的吧?”妇人把两碗米线端过来,放在桌上时,碗边的热气在两人面前凝成了白雾。“天天看见你们穿工作服过去,辛苦得很。”她往陈景辰碗里又加了点小米辣,“看你年轻,能吃辣,多加点。”
陈景辰说了声谢谢,拿起筷子搅了搅,红油裹着米线,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他夹起一筷子米线,吹了吹送进嘴里,辣味先是在舌尖炸开,接着慢慢渗到喉咙里,最后胃里暖烘烘的,浑身的疲惫仿佛都被这辣味冲散了。“真不错,这小米辣够味。”他忍不住赞道,额头上很快冒出了细汗。
黄文斌吃得慢。“阿姨,您这手艺这么好,咋不整个像样的摊子?”他吸溜着米线,说话有点含糊。妇人蹲回煤炉边,添了块煤,火苗“蹭”地窜高了点:“儿子在这边工地上班,我过来照顾他。本来想租个门面,太贵了,就先搭个棚子试试。”
她抬头看了看天,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阳光透过遮雨棚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等攒够了钱,就换个大点的棚子,再支个炸油条的锅,好多工人都说想吃油条呢。”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憧憬,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陈景辰听着,心里有点发酸。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为了孩子操持,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往妇人的竹筐里看了看,小米辣已经下去了小半筐,想来买的工人不少。“您这小米辣拌米线,比城里饭馆的还香,肯定能攒够钱换大棚子。”他说得认真,眼睛亮亮的。
妇人被夸得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借你吉言。你们慢吃,不够辣再添。”她转身去招呼刚过来的两个工人,声音依旧带着点四川腔的上扬。
黄文斌碰了碰陈景辰的胳膊,朝那两个工人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不是架子工老王吗?昨天还说想吃辣的,今天就找着地方了。”陈景辰看过去,老王正搓着手等米线,脸上的笑容憨厚得很。
两碗米线很快见了底,汤底都被陈景辰喝了个干净,辣得他直吸气,却觉得浑身舒坦。黄文斌去付钱,妇人摆手说:“两碗十二块,给十块就行,看你们是实在人。”黄文斌硬把十二块塞给她:“该多少是多少,您这手艺值这个价。”
两人走出棚子时,太阳已经升高了,雾彻底散了,天空蓝得像块洗过的布。遮雨棚在阳光下泛着白,“卖早点”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显得格外醒目。妇人正给老王端米线,老王接过碗时说了句“谢谢大姐”,声音洪亮得很。
“这米线吃得,比预想的强多了。”黄文斌拍了拍肚子,电动车的“突突”声又响了起来。陈景辰回头望了眼那简易棚子,炊烟在阳光下笔直地往上飘,小米辣的香气还在鼻尖萦绕。“是啊,”他轻声说,“有时候最实在的味道,就藏在这不起眼的地方。”
两人往工地的方向走,晨露已经干了,路上的碎煤渣被阳光晒得发烫。远处的塔吊开始转动,工地上渐渐响起了机器的轰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但陈景辰总觉得,刚才那碗小米辣米线的香气,会跟着他一整天,暖烘烘的,像故乡灶台上的热粥,熨帖着在外奔波的胃,也熨帖着那颗时常牵挂着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