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口的小吃街像条被唤醒的龙,蒸腾的热气裹着各种香味在巷子里盘旋。陈景辰扶着母亲走到常来的那家“家常小炒”时,门口的折叠桌已经坐满了人,碗筷碰撞的脆响、食客的谈笑声和远处汽车的鸣笛混在一起,反倒衬得这烟火气格外鲜活。
“快坐快坐。”陈景辰拉开最里面一张空桌的塑料凳,用袖子擦了擦凳面的油渍,“妈,您坐这儿,晒不着太阳。”母亲的风湿怕着凉,可这几日总念叨着想晒晒太阳,他特意选了个半阴半阳的角落。
陈秀芸坐下时,腰板下意识地挺了挺,目光在周围转了一圈。邻桌的男人正给病床上的妻子喂馄饨,勺子递到嘴边时总要先吹吹气;斜对面两个穿病号服的老太太凑在一起,就着一盘炒青菜慢慢抿着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她忽然轻轻“哇”了一声,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来这边吃饭的人挺多啊,医院里面倒没见这么热闹,原来到了饭点,大家都跑出来了。”
陈锦松刚端着四碗小米粥过来,听见这话笑了笑,把粥碗往妻子面前推了推:“医院里各个科室都隔着墙呢,你住一楼脑科,哪能瞧见内科、外科、儿科、神经科等等的人?每天来检查的、住院的、出院的,加起来怕是能把这条街挤满。”他用筷子指了指街对面,“你看那卖水果的三轮车,一上午能换三茬人,都是给病人买的。”
陈秀芸看着街对面摞得像小山似的苹果和香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住院这几天,她总觉得医院像座安静的孤岛,消毒水味把所有生气都泡得发蔫,此刻被这满街的人声一裹,倒像是突然从梦里醒了过来。
“妈,尝尝这炒菠菜。”陈景辰夹了一筷子放进母亲碗里,碧绿的菜叶上还沾着几粒蒜末,“这家的菜不放味精,用的是自家腌的咸菜提味,您试试合不合胃口。”他盯着母亲的筷子,心里悄悄捏了把汗——母亲这几天胃口一直不好,昨天中午的米饭只吃了小半碗。
陈秀芸夹起菠菜慢慢嚼着,眉头先是微微蹙了下,随即舒展开来:“嗯,这味道正,有点像咱家腌的老咸菜香。”她又舀了勺小米粥,粥熬得稠稠的,米油浮在表面,滑进喉咙时带着淡淡的甜味。
“好吃就多吃点。”陈景辰松了口气,往父亲碗里也夹了块红烧豆腐,“爸,您也吃,这豆腐炖得烂,好嚼。”
陈锦松“嗯”了一声,眼睛却瞟着邻桌那碗红烧肉。他这辈子没别的嗜好,就爱吃口带肥的肉,可自从妻子住院,他顿顿跟着喝白粥,此刻那油汪汪的肉块在眼前晃,喉咙忍不住动了动。陈景辰看在眼里,悄悄起身走到柜台:“老板,再加一份红烧肉,多炖会儿,要烂乎的。”
“哥,你干啥?”陈芷雅刚去买了瓶酸奶回来,看见哥哥在点餐,赶紧拉住他,“妈不能吃油腻的,点这个干啥?”
“给爸点的。”陈景辰压低声音,“这几天他跟着咱吃清淡的,早就馋了。”他瞥了眼父亲假装看街景的侧脸,嘴角还在不自觉地抿着,“爸这辈子省惯了,咱不说破,让他吃口舒坦的。”
芷雅没再说话,转身把酸奶插了吸管递给母亲:“妈,喝点酸奶助消化,护士说这个常温的能喝。”
陈秀芸接过酸奶,手指触到瓶身的凉意,忍不住缩了下。陈景辰立刻注意到了:“是不是太凉了?我去给您换瓶热牛奶?”
“不用不用。”母亲赶紧摆手,把酸奶往怀里揣了揣,“捂会儿就热了,别浪费钱。”她喝了一小口,酸溜溜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儿子,“景辰,这些饭菜价钱不便宜吧?我看这菠菜,在菜市场也就两块钱一把,炒出来就卖八块……”
“妈,您别算这个。”陈景辰赶紧打断她,往她碗里添了勺番茄炒蛋,“您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吃饭,把身体养起来。这点钱算啥?等您出院了,我领您去吃那家老字号的烤鸭,皮酥得能掉渣。”
“还吃烤鸭呢,不花你钱啊。”母亲笑着嗔怪,眼角的皱纹却堆得像朵花,“我看这菠菜就挺好,比家里的嫩。”
“好吃就成。”陈景辰看着母亲又吃了口饭,心里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得过年才能吃上顿肉,母亲总把肉埋在他碗底,自己啃着带点肉味的骨头。那时候他不懂,总嚷嚷着“妈你也吃”,母亲就说“妈不爱吃,你吃了长个子”。直到后来自己也成了家,才明白那句“不爱吃”里藏着多少疼惜。
红烧肉端上来时,陈锦松的眼睛亮了亮,却还是先给妻子夹了块瘦的:“你尝尝,不腻。”
“我不爱吃这个。”陈秀芸把肉夹回丈夫碗里,“你吃,补补力气,回去还要收玉米呢。”
陈锦松没再推辞,夹起肉块塞进嘴里,肥油顺着嘴角往下淌,他赶紧用手背擦了擦,吃得满嘴流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陈景辰看着父亲满足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二十块钱花得比啥都值。
几人吃完饭刚起身,陈景辰的手机响了,是客运站发来的短信,提醒下午两点的班车即将检票。他看了眼时间,已经一点十分了,赶紧扒拉了两口饭:“爸,咱得抓紧了,从这儿到南部客运站,坐公交得四十分钟呢。”
陈锦松也加快了速度,把最后一口粥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碗时打了个饱嗝,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吃撑了。”
“撑了才好。”陈景辰笑着收拾碗筷,“回去有力气干活。”他转身对母亲说:“妈,您慢慢吃,吃完让芷雅陪您在附近逛逛,透透气。”
“我跟你们一起送送你爸吧。”陈秀芸说着就要起身,却被儿子按住了肩膀。
“您坐着歇着,刚输完液别累着。”陈景辰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不是啥生离死别。”
她知道儿子说得对,可看着丈夫要走,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到了县城给我打个电话。”她叮嘱道,声音有点发涩。
“知道了。”陈锦松弯腰拿起脚边的帆布包,包带磨得发亮,他拎起来时,包底在地上拖出一道浅浅的印子。
陈景辰抢先接过包:“我来拿,沉不沉?”
“不沉,就几件换洗衣裳。”陈锦松说着,又往妻子口袋里塞了个东西,“这是我今早取的两百块钱,你留着零花,别总让孩子们掏钱。”
陈秀芸捏着口袋里的纸币,硬邦邦的边角硌着掌心,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辈子没说过啥情话,却总在这种时候,用最实在的方式给她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