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做了个梦,天刚蒙蒙亮,山腰那间小木屋的木门就被风刮得“吱呀”一声。
七七抱着一篮刚摘的草药,鞋上还沾着露水,推门进来,就看见阿斗顶着鸡窝头坐在床沿,脚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空酒瓶子。
“阿斗,你又偷喝?”七七把篮子往桌上一放,药草的清苦味瞬间盖住了酒气。
阿斗没抬头,只是抬手胡乱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干了,这破医馆谁爱开谁开。一会儿我就把房子挂网上租出去,我去城里当保安,站岗晒太阳,多自在。你——”他指了指七七,指尖还在抖,“你脑子好,去考个护工证,给人端屎端尿,一个月也不少挣。”
一句话像一桶冰水,把七七从头浇到脚。她愣在门口,晨曦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像根快折断的竹竿。
“你说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我说——老子不干了!”阿斗猛地站起来,凳子“咣当”倒地。他眼睛通红,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别的,“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给这个敷药,给那个煎膏,挣那三瓜俩枣,连个手机屏碎了都舍不得换!我图什么?”
七七的指尖死死扣住篮沿,竹篾勒进肉里,生疼。她想说:图的是山后李阿婆的腰能直起来;图的是镇上小学那群孩子摔破了皮能第一时间跑来上药;图的是……图的是三年前你在村口大槐树下拍着胸脯对师父说,“以后咱们把医馆撑下去,让十里八乡的人少受点疼”。
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眶发热。
阿斗还在嚷:“反正这房子也是师父留下的,租出去起码能拿两千块,押一付三就是八千!我去当保安,包吃住,一个月四千五,干一年就能换辆二手皮卡——”
“那我呢?”七七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片落叶,“你让我……也去当护工?”
“对啊,你心细,给老人擦身子、喂饭,肯定比我煎药有前途。”阿斗说得飞快,仿佛每个字都在替他拔掉心里那根愧疚的钉子。
七七的眼泪就在那一刻掉了下来,啪嗒一声,砸在草药上,像清晨的第一滴雨。
“阿斗,你知不知道,”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却愈发清晰,“师父走的那天,你在他床前答应过什么?”
阿斗的肩膀一僵。
“你答应他,哪怕只剩最后一味药,也要把医馆开下去。你说,‘七七还小,我会护着她,也会护着这间屋子。’”七七抬手抹了把泪,袖口立刻湿了一大片,“现在,最后一味药还没用完,你就想把屋子租出去?”
阿斗的喉结滚了滚,像吞了一口滚烫的铁水。他别过脸,不敢看七七的眼睛,只盯着墙上那块已经褪色的“悬壶济世”匾额——那是师父用攒了半年的钱请人雕的。
屋里只剩下七七压抑的抽泣声,和阿斗越来越重的呼吸。
过了许久,阿斗蹲下身,把倒地的凳子扶起来,动作慢得像七老八十。他低头捡起一只空酒瓶,捏在手里,忽然苦笑一声:“我就是……太累了。昨晚隔壁村的张叔抬过来,小腿骨都戳出来了,血喷得我满身都是。我缝了三个小时,手一直在抖,怕得要命。回来一看,你连口热饭都没吃,还在后院给我熬醒酒汤……”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怕我撑不住,更怕你跟我一起撑不住。”
七七的眼泪还在掉,却一步步走到阿斗面前,蹲下去,把他手里的酒瓶抽走,换成了那篮草药。
“那就一起撑。”她哑着嗓子说,“今天不煎药了,关门一天。我去后山采黄精,你去镇上进点新纱布。晚上回来,我给你煮面,加两个荷包蛋。明天,咱们再把‘悬壶济世’的匾额重新描一遍金,好不好?”
阿斗盯着那篮草药,忽然伸手,把七七连人带篮子一起抱住。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好。”
窗外,天彻底亮了。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像在给新的一天盖章。
唉什么都不好干,多少人连工资都发不下,好多工厂裁员,还有什么理由吵架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透,县城郊外那家倒闭了一半的纸箱厂门口,又贴出一张惨白的A4纸:
“因订单骤减,本月工资暂缓发放,复工时间另行通知。”
风呼啦啦把纸角掀起,像给这张告示不停地鞠躬道歉。几个上夜班的工人围着看,手还插在袖筒里,谁也没说话。最后,不知谁踢了一脚空易拉罐,咣啷啷滚到马路对面,声音脆得刺耳,却没人有力气再骂一句。
与此同时,三十公里外的出租屋里,七七和阿斗对着桌上那碗已经坨成一团的面条,同样沉默。
手机屏幕上,班级群一条接一条地往外蹦:
“我爸他们厂子今天直接让签自愿离职,说签了就多发一千块。”
“我妈超市倒闭,四十多岁去应聘保洁,人家嫌她超龄。”
“我表哥跑外卖,站点昨天裁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单量直接砍半。”
每一条都像在空气里抽走一点氧气。阿斗把屏幕扣过去,搓了搓脸:“咱还吵什么?这日子……还有什么好吵的。”
七七没接话,只是伸手把碗里唯一那只荷包蛋夹成两半,一半推给阿斗。蛋黄流出来,像一滩小小的、金黄色的委屈。
“昨晚隔壁单元的老李,跳楼了。”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欠了三个月房贷,老婆刚被查出来乳腺癌。救护车来的时候,他女儿就蹲在旁边背英语单词,一页一页地撕,说‘我爸还没听我考上重点高中呢’……”
阿斗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他弯腰去捡,额头抵着桌沿,半天没直起身。
窗外,对面楼有户人家在搬家。家具一件件被工人往下抬,碰得楼梯咣咣响。七七数着:一张掉了漆的餐桌、三条腿不一样高的椅子、一台嗡嗡响的冰箱——都是他们当年结婚时,自己和阿斗帮着抬上楼的。女主人抱着一盆绿萝,叶子黄了一半,还在不停地说“师傅轻点、轻点”。
“你看,”七七指了指窗外,“连吵架都显得奢侈。他们连吵架的力气都要留着去搬下一件行李。”
阿斗终于直起身,眼圈红得吓人。他拿起手机,点开相册,划到去年冬天——照片里,纸箱厂的烟囱还冒着白烟,师傅们站在门口举着“年终红包”的纸板,笑得一脸褶子。他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像扣住一张再也回不去的旧车票。
“咱这医馆,”他哑着嗓子,“上个月赊出去的药钱,加起来三千六。今天一早,卫生院打电话,说慢性病补贴又砍了百分之二十。”
七七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去抽屉里翻出一个小铁盒,倒出一把硬币,五毛、一块、五块,叮叮当当铺了一桌子。
“一共八十七块四。”她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连买一瓶碘伏都不够。”
阿斗盯着那堆硬币,忽然伸手把七七的手包住。两个人的掌心都是茧,都是裂口,都是冰凉的。
“对不起,”他说,“早上我不该吼你,说把房子租出去。我只是……太怕了。”
七七摇摇头,眼泪砸在硬币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我也怕。可你知道吗?昨天李阿婆的孙子高烧四十度,她抱着孩子走了十里山路来敲门,说‘我就信你们’。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咱们要是也关门了,他们还能去找谁?”
阿斗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窗外,搬家那家人最后一趟行李装完,货车轰隆隆启动,女主人站在灰尘里,忽然回头冲着楼上大喊:“老赵!你别磨蹭!再不走房东要扣押金了!”声音带着哭腔,却硬生生憋成一句玩笑。
七七和阿斗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像卸下了什么,又像背起了什么。
阿斗把两半荷包蛋重新拨回碗里,推给七七:“吃。吃完咱们去后院,把晒干的草药再翻一遍。能卖一点是一点。下午我去隔壁村问问,谁家要砍竹子,我帮忙扛,换点现钱。”
七七点头,抹了把脸,夹起那半只蛋,咬了一小口。蛋黄还是温的,混着眼泪,咸得发苦,却莫名让人觉得:也许苦到底了,就能回甘。
他们没再提“吵架”两个字。
不是没委屈,只是知道——
在连工资都发不出的日子里,在工厂一倒一片的世道里,在有人连活下去都要用尽全力的时候,
还能坐在一起分一只荷包蛋,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