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七七就猫着腰从出租屋的后门溜了出来。她手里攥着那张只剩九块八的银行卡,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今天是初一,房东太太照例去寺里烧香,她得趁这空档把行李搬到城西的仓库去——能躲一天是一天。
可刚拐出巷子,手机就震起来。屏幕上“弟弟”两个字跳得她眼皮直颤。电话那头,弟弟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姐,小浩的婚宴酒店要定钱,人家只给三天期限;小悦的补习费也拖不得了,老师说要停她的课……”七七蹲在垃圾桶旁边,突然干呕起来,昨晚那半包泡面在胃里翻江倒海。
她想起去年冬天,弟弟蹲在医院的缴费窗前,把厚厚一摞零钱往她手里塞——那是他卖废铁攒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机油。当时他说:“姐,咱爸走得早,长姐如母。”如今这句话倒成了绞索,越勒越紧。
下午三点,七七在商场厕所换上了唯一一套西装。她得去面试,那份推销保健品的工作提成高得吓人,虽然她知道那些印着洋文的瓶子里装的多半是淀粉。地铁上,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突然看见自己眼角的细纹里卡着一点没擦掉的咸菜末——那是昨天晚饭剩下的。
面试很顺利。秃顶的主管拍着她肩膀说:“要对自己人狠一点,骗老头老太太最管用。”走出写字楼时,天已经黑了。七七站在天桥上,下面是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条烧钱的河。她摸出手机,给弟弟转了今天刚预支的五百块培训费,备注写着“小悦的课本钱”。
转账成功的瞬间,手机弹出提示:账户余额3.27元。这时她才注意到弟弟发来的语音,背景音里小浩在嚷嚷:“妈说了,要是姐再拿不出钱,就把咱爸的坟迁到公益墓地去……”七七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蹲在了地上。天桥的风卷着烤鱿鱼的油烟味灌进喉咙,她想起父亲下葬那天,弟弟抱着墓碑说“姐,以后我罩你”。
末班车来了又走。七七最后看了眼手机日历——离十五还有十四天。她慢慢站起身,把西装外套脱下来叠好,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t恤。远处24小时便利店的灯牌在雨里晕开一团暖光,她数着口袋里仅剩的三个硬币,忽然觉得,该给自己买包方便面了,要红烧牛肉味的——弟弟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但总把牛肉粒挑给她。
雨越下越大,七七把西装顶在头上跑了起来。积水溅到小腿上,冰凉得像那年冬天弟弟塞进她手里的废铁。她突然明白,自己躲的根本不是房东,是记忆里那个被叫做“姐姐”的人——那个人曾经发誓要让弟弟的两个孩子,再也不用数着硬币过日子。
银行自动门“嘀”地一声滑开,冷气裹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七七把帽檐压得更低,好像这样就能把脸埋进阴影里。窗口前排着三个人,她排在最后,手里攥着那张只存了三个月定期的存单——五千块,是她每天打三份工、夜里去物流中心搬货、午饭只啃馒头攒下的全部。
柜员刷过存单,机器“哒哒”打印,声音像钝锯子割在她骨头上。五千变成四千九百七十五——提前支取要扣息,二十五块,刚好是她一周的公交费。她接过那沓钱,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纸张沙沙响,像秋天枯叶碎在掌心。
银行门口,太阳白得晃眼。七七把四千块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剩下的九百七十五对折再对折,塞进手机壳背面。她给弟弟发微信:“在忙?我在你家巷口。”发完又补一句:“别带孩子出来,天热。”
弟弟趿拉着拖鞋跑来,t恤领口脱线,像被日子撕开的口子。他接过信封的瞬间,七七看见他虎口上新鲜的裂口——昨天搬瓷砖划的。弟弟捏了捏厚度,嘴唇抖了抖,没出声,只把信封揣进裤兜,裤兜太浅,鼓出方方正正一块,像揣了块砖。
“小浩的婚宴订金……”弟弟嗓子发哑,“酒店说再拖就给别人了。”
“先紧着孩子。”七七把帽檐往上抬了抬,露出被晒脱皮的前额,“小悦的补习费也先交,别让她被老师点名。”
弟弟突然抓住她手腕,掌心粗粝得像砂纸:“姐,我算过了,再凑两万就差不多了。你……”
七七摇头,抽回手,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我就这点本事。你姐夫留下的债还没还完,我晚上再去物流园问问,看他们要不要夜班盘点。”
巷子里传来孩子喊“爸爸”的声音,小悦举着冰棍跑来,头发黏在额头上。弟弟慌忙把信封往身后藏,冰棍滴下的糖水落在七七球鞋上,留下一点黏腻的粉。七七蹲下来,用袖子给小悦擦脸,闻到孩子身上廉价的橘子味洗发水——超市打折九块九一瓶,她上周刚买了两瓶寄来。
“姑姑,老师说交完补习费就能上重点班。”小悦舔着冰棍,眼睛亮得刺眼,“等我考上,给你买大房子。”
七七笑了一下,嘴角干裂渗出血丝:“好,那姑姑等着住小悦的大房子。”
弟弟送她去公交站,路上谁都没说话。路过彩票站时,弟弟突然停下,攥着信封的手青筋暴起:“姐,要不……”
“别做梦了。”七七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咱们没那个命。”
公交车来了,七七跳上车,隔着车窗冲弟弟摆手。车子启动,她看见弟弟站在原地,手还插在裤兜里,鼓起的信封把布料撑得变形,像揣着一颗随时会炸的雷。
车厢里闷热,汗水顺着七七脊背往下流。她掏出手机壳,抽出那九百七十五块,数了三遍,最后把其中三百塞进座位缝里——那是她预留给弟弟家下个月的水电费。剩下的六百多,她叠成小方块,用皮筋捆紧,塞进内衣侧边的暗袋。车窗外,阳光把柏油马路烤得发软,像一块正在融化的黑糖。
七七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像在给日子打拍子。她知道明天醒来,自己又得去物流园搬货,去写字楼打扫厕所,去夜市帮人串烤串。可此刻,她兜里揣着六百多块,胸口的暗袋贴着皮肤发烫——那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火种,也是她作为姐姐,唯一能给出的、滚烫的答案。
七七把公交车最后一排窗户推开一条缝,热风“呼”地灌进来,吹得她眼睛发酸。她脑子里反复倒放着刚才巷口那一幕:弟弟裤兜鼓出的方方正正的“雷”,小悦舔冰棍时掉在她鞋尖上的糖水,还有弟弟那句“再凑两万就差不多了”。
“再凑两万”——像一根引线,已经“呲啦”烧到她脚边。
姐姐们不是不知道。
大姐嫁在外地,一年回来一次,每次视频只问“最近好吗”,从不提钱;
二姐在县城开麻将馆,天天晚上数台费,数到七七借钱就装手机没信号;
三姐最绝,去年说投资奶茶店,把娘家拆迁分的十万全砸进去,现在正四处躲债。
没人开口,是因为谁都怕一开口,就轮到自己去填这个无底洞。
可七七清楚,沉默只是把雷埋得更深。真等小浩的婚礼酒店临时取消、小悦被学校赶出来,弟弟当着孩子面崩溃的那天,雷爆了,炸的是整个家。
她得在引线烧完之前,掐断它。
第一步,让雷“显形”。
当晚,七七把三个姐姐拉进一个微信群,群名就叫“小浩小悦应急小组”。
她发了一张图:
1. 婚宴订金欠款:
2. 酒店尾款:
3. 小悦一年补习费:9600
4. 小浩新房首付缺口:
总计:
接着发语音,声音沙哑却清晰:“今晚8点,腾讯会议,谁不进群,我就带着借条和两个孩子挨家敲门。”
大姐最先冒泡:“我在高铁上,信号不好……”
七七直接甩过去一张截图——大姐下午3点就该到站。
二姐回了一排“……”,三姐干脆装死。
8点整,会议里还是只有七七一张疲惫的脸。
她不废话,共享屏幕,打开一个excel表:
“今天起,每人每天往这个账户打20块,一个月就是2400,一年。剩下的缺口,我去谈分期、去跑公益助学金、去跟酒店商量把婚宴标准降档。谁不同意,我现在就把孩子接走,户口迁我名下,以后养老别找我。”
第二步,让雷“分流”。
第二天一早,七七带着小悦去了县教育局。
她把弟弟的残疾证、低保证、小悦的三好学生奖状摊了一桌子,申请了“春蕾计划”助学金和“福彩圆梦”孤儿补贴——弟弟媳妇早年跑了,法律意义上小悦算“事实无人抚养儿童”。
窗口大姐眼眶发红:“孩子成绩这么好,材料我帮你加急。”
三天后,第一笔3000块到账,备注“生活补助”。
第三步,让雷“减药量”。
七七把婚宴酒店经理约出来,拎着两斤自己灌的腊肠。
“28桌减到18桌,海鲜换成本地河鲜,LEd屏换成手绘海报,司仪让我弟弟自己当——他是电工,嗓门大。”
经理本来板着脸,看到腊肠上扎的红绳,突然笑了:“我妈就爱吃这一口。行,给你抹掉五千。”
第四步,也是最难的一步:让姐姐们“亲手拆弹”。
周末,七七把所有人拽回老屋——父亲留下的那间漏雨的平房。
桌上摆着父亲的遗像,香炉里三根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七七拿出一个铁盒子,里面是老人生前攒的硬币,一毛、五毛,摞得整整齐齐。
“爸走前跟我说,‘你弟没本事,你们姐妹得拉他一把’。今天咱把话挑明:
大姐,你婆家去年买房,爸的丧葬费两万你全拿走了;
二姐,麻将馆装修,爸的工伤赔偿金三万你周转了;
三姐,奶茶店加盟费里,有爸一个月退休金八千。
今天不说还不还,就说以后——小浩和小悦,是爸的孙子孙女,咱们是拆雷,还是等雷炸了,一起崩?”
沉默像屋外的梅雨,闷得人喘不过气。
大姐先哭出声:“我不是不想管,我怕我男人知道……”
二姐点了根烟,手抖得火机打不着:“我店刚有点起色……”
三姐突然拍了桌子:“我退股!奶茶店转让,先把孩子的事平了!”
一周后,老屋里开了一次“家庭听证会”。
大姐夫、二姐夫、三姐的合伙人,全被叫来。
七七把excel投影到斑驳的墙上:
已筹:春蕾计划3000,酒店减价5000,弟弟夜班多赚1500,七七预支工资4000……
缺口:
分摊:
大姐每月800,二姐每月600,三姐一次性拿出奶茶店转让费2万,其余七七负责。
写在最下面的是一行红字:
“任何人逾期24小时未到账,视为自动放弃将来被赡养权利。”
男人们脸色铁青,女人们低着头。
父亲遗像前,七七点了三炷香,烟笔直往上飘,像一根被剪断的引线。
那天晚上,七七回到出租屋,把那张只剩3.27元的银行卡插进Atm。
屏幕显示:今日到账800元(备注:大姐),600元(备注:二姐),元(备注:三姐转让费)。
余额:.27元。
她靠在机器边,滑坐在地上,机器嗡嗡的散热风吹着她后脑勺。
雷还在,但已经被拆成了一地零件。
她知道,未来的日子依旧艰难,但至少,引线不再握在命运手里,而是被她们姐妹四个,紧紧攥在了掌心。
七七心里暗自思忖着,母亲都已经八十八高龄了,实在不能再让她如此操劳了。毕竟岁月不饶人,母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再这样过度劳累下去,恐怕会吃不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