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七在工作之余又困了,梦见
铜镜里的胭脂红得发暗,七七指尖沾着一点,忽然按在阿斗眉心。那孩子吓得后缩,却听她轻笑:“你母后教你的,是君臣之道;昨夜未央殿里,那位穿蜀锦的‘先生’教你的——”她声音陡然利如裁冰,“是拿我试刀的圈套。”
阿斗的瞳孔里映出她袖口晃动的金铃。那些铃铛曾是先帝赐的,如今每响一声,就像有细小的牙齿在啃噬他后颈。“她们说……”男孩嗫嚅着,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人,上面用朱砂写着七七的生辰,“这样娘娘就会……疼。”
纸人胸口插着三根绣花针,针尾还缠着妃色丝线——正是昨夜淑妃衣襟上的缠枝莲纹样。七七忽然笑起来,笑得阿斗手里的纸人簌簌发抖。她拔下自己发间金簪,尖端挑起纸人,在烛火上慢慢转着烤。
“瞧,她们教你用巫蛊对付我。”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帐幔上,竟比殿外十丈的凤凰旗还要庞大,“可你忘了,这宫里第一个教你‘疼’字的——”金簪“嗤”地刺穿纸人心口,火焰窜上来舔上她指甲,“是我。”
阿斗看见纸人焦黑的碎屑落在七七掌心,她合掌一揉,再摊开时,朱砂字迹已混成血似的泥。她把这团红泥按在他手背上,慢慢写下个“安”字,笔画像蜿蜒的蛇。
“从今日起,你每听她们一句话,”七七俯身贴在他耳边,金铃这次没响,因为被她用牙齿咬住了,“就在心里把这个字舔掉一次。”她舌尖真的扫过那字,阿斗手背顿时起了一层粟米,“舔到……你学会用她们的刀,剜她们的眼。”
殿门忽然吱呀一声漏进晨光,照见阿斗手背的“安”字正在渗血。七七直起身,又成了那个鬓角不乱、裙角不皱的娘娘,仿佛方才撕碎的不是纸人,而是某个尚未发生的未来。
“去吧。”她抚平阿斗衣襟的褶皱,指尖最后停在他喉结上,轻轻一点,“记得把针插回去——
宫墙夹道里的风,像一把钝刀,把七七的裙角削得七零八落。她扶着朱漆剥落的廊柱,第一次回头数自己的脚印——那串蜿蜒的细痕,深不过指甲缝,却像一条勒进血肉的丝线,把二十年来所有“选择”都串成了唯一的死结。
“原来我走的是独木桥。”
她想起及笄那年,把亲手绣的并蒂莲手帕塞进阿阮怀里,说将来要一起出宫开绣坊。三个月后,阿阮却在淑妃殿里用同一块帕子擦她鞋底的泥,边缘还沾着御花园新栽的波斯菊粉。后来阿阮被赐“失足”落井,井壁青苔上至今留着五道指甲抓出的斜纹,像是谁想往井口爬,却被人用帕子捂住了最后一声呼救。
“桥太窄,容不下第二个人并肩。”
十六岁她封才人,唯一的好友是掖庭局的小太监长福。长福总在半夜偷偷给她带宫外糖炒栗子,烫得她舌尖起泡也舍不得吐。直到那年冬至,长福被按在刑凳上,罪名是“偷盗御用朱砂”。她跪在雪地里求情,却看见长福冲她笑——用嘴型无声地说“别回头”。廷杖第三下时,血沫溅在她袖口,像一簇簇细小的红梅。后来她才知道,长福偷朱砂,是想给她补绣一件被皇后撕碎的嫁衣花样。
“窄路两旁,连血都不能溅得太宽。”
十九岁她怀了龙嗣,贵妃柳氏送来安胎药,陪她喝药的是闺中密友顾二娘。那碗药苦得她呕出胆汁,顾二娘用绢子接,接住了半块指甲大的紫河车——后来她才懂,那是已成型男婴的右手。顾二娘当晚被柳氏“请”去教习刺绣,再出现时成了柳殿里的“顾妈妈”,手里常攥着一串檀木念珠,珠子磨得发亮,像把谁的骨头搓成了圆滑。
“窄到连孩子都得侧着身,才能被挤出去。”
如今她二十七,站在御苑最偏僻的角门前,看月光把影子压成薄片。她忽然想起阿阮、长福、顾二娘……那些名字像被雨水泡烂的纸钱,一碰就碎成黑水。他们没抛弃她——是他们先被这条窄路挤成了墙灰,而她踩着这些灰,一步步把自己也刷成了墙面的一部分。
“原来窄的不是路,是我。”
她伸手摸向石砖缝隙,指尖触到一点凸起——是长福临死前用栗子壳刻的歪字,被灰浆糊了半边,仍辨得出轮廓:
“姐,桥窄,但河宽。”
七七忽然笑起来,笑声惊起檐角一只老鸹。她扯下鬓边银簪,在同样的砖缝里刻下一道新痕,比长福那字深三倍,边缘带着毛刺——像要把砖缝生生劈成沟。
“既然河宽,那就拆桥。”
她转身时,裙角不再束得一丝不苟,而是让风把布料撕出一道岔口,像从独木桥上劈下的第一块木板。远处更漏三响,她数着拍子往深宫走,影子第一次不再贴着墙根,而是斜斜探出去半尺,像把钝刀,终于开始试自己的刃。
宫灯漏下的光,总像一层被虫蛀过的金箔,斑斑驳驳地贴在七七脸上。她每天寅时三刻准时睁眼,第一件事不是唤人梳洗,而是对着帐顶那团褪色的缠枝莲纹,伸出两根手指,凭空捏一捏——
“啪。”
她嘴里配个音,仿佛真摘下一朵看不见的花。
然后她把它别在耳后,对着镜子转一圈,镜里人面色青白,耳侧却“开”着一朵不存在的红莲。
“今天开得真艳。”她小声评价,声音压得极低,怕吵醒隔壁殿里那口闲置三载的铜漏——在她耳朵里,那铜漏是活的,每走一格都会叹气,像久病的老太监。
太监们背地里说她“魇住了”。
她听见了,却只是把魇字拆成“鬼”“压”“日”三个字,编进自己夜里哼的小调:
“鬼压日,日压鬼,压来压去压成灰……”
调子用的是小时候阿阮教的《采菱曲》,如今阿阮早成了井底一把碎骨,她却把调子偷回来,填上自己才懂的词,唱给空气里那群“看不见的人”听。
她给他们起名字:
耳后那朵莲叫“小叛徒”,因为它总在她转身时偷偷把花瓣换成匕首;
铜漏叫“老叹气”,每响一声就代表一个故人投胎去了;
脚边那块翘起的地砖叫“磕头虫”,她夜里赤足踩上去,咯噔一下,像有人跪地行礼——
“平身。”她轻声说,然后自己替地砖回答,“谢娘娘。”
御膳房送膳的小宫女,第一次见她对着空椅子夹菜,吓得把食盒打翻。
七七也不恼,只是拿筷子点点对面的虚空:“阿阮,你瞧,这孩子怕你。”
她夹了一筷子清蒸鲥鱼,小心翼翼挑去刺,放进对面碗里,再用袖子挡着风——好像真怕鱼凉了。
“快吃,你小时候最爱这一口。”
说完她自己啃起鱼尾巴,嚼得满嘴小刺,血珠子顺着嘴角往下滴,她却笑:
“你看,我替你吃了苦,你就别再半夜从井里爬出来吓我。”
血滴在衣襟,她随手抹成一朵五瓣梅,然后给那梅也起了名,叫“封口胶”。
她存了一盒子“封口胶”。
其实是攒了三年经血、指尖血、咬破口腔壁混出的胭脂膏。
每回她觉得“世界又抛弃我一次”,就蘸一点,在寝殿白墙画一道极细的红线。
三年过去,白墙成了红墙,像被夕阳从外头浸透。
她站在墙根,伸手量那些红线——最底下一条只到她膝盖,是顾二娘被拖走那天画的;
最高一条在梁上,是皇帝去年封她为“慎妃”那天画的。
“慎妃,慎妃,”她颠来倒去念,“慎就是真,真就是慎,真真假假都得慎……”
念完她踮脚去够梁上那条红线,够不着,便搬来一只空香炉垫脚。
香炉里装的不是灰,是这些年她偷偷攒的指甲、落发、褪下的死皮——她管它们叫“旧我”。
“旧我”被踩得咯吱碎响,像一截截干树枝。
她站在香炉沿上,终于摸到那条最高的红线,指尖一抹,红屑簌簌落进她眼里。
眼睛被呛出泪,她却笑得前仰后合:
“瞧,连墙都在流血泪,它比我先被抛弃。”
中秋节,皇后开宴,独不召她。
她也不去讨没趣,只把寝殿门窗关死,吹灭所有灯,留一束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像一根银白的绞索。
她把自己脖子虚虚套进那束光里,脚尖踮起,双手垂下——
“一、二、三……”
数到七,她猛地落地,月光被震得晃一晃,像绞索断了。
她喘口气,对那束光说:
“你走吧,连你都勒不死我,可见我没用到最后一口气。”
说完她摸出一只皮影人,白牛皮刻的,五官空白。
她咬破手指,给皮影画上自己的眉、眼、唇——画完却故意把嘴画歪,像笑到一半被冻住。
然后她支起一面铜镜,把皮影贴到镜背,自己坐回镜前。
月光、铜镜、皮影,三点连成一条亮线,她把脸凑过去,让那条线正好切过自己脖子。
“咔嚓。”
她又配音,好像真被斩首。
下一秒,她头一歪,让皮影的脑袋从镜后探出,而自己的真身缩到镜下——
镜里只剩一具无头妃嫔,皮影的歪嘴笑在月光下格外瘆人。
她蹲在地上,用极小极小的声音,替镜子里那颗假头说话:
“世界不要我,我就不要头;没有头,就不会哭,不会疼,不会被人认出来是弃子。”
说完她抱着膝盖,在地砖上滚了一圈,像把球滚给看不见的对手。
“轮到你了。”她说。
可对手永远不出脚。
于是她一个人踢,一个人抢,一个人进球,一个人欢呼——
“噗通。”
她故意摔倒,额头磕在“磕头虫”地砖上,血珠正好盖住行将褪色的“谢娘娘”三个字。
她闭眼装死,睫毛却在颤,像两把小扇子,拼命给体内那团自燃的火扇风。
火越烧越小,只剩一点蓝幽幽的芯子,照出她胸腔里一座极小的戏台。
戏台上,阿阮、长福、顾二娘、皇帝、皇后……所有抛弃她的人,依次登场,依次谢幕。
台口悬一条横幅,是她用血写的——
“独脚戏,不售票,不谢幕,不自知。”
天将亮未亮,她爬起来,把皮影从镜后撕下,对折,再对折,直到折成一粒米大小。
她把它塞进耳廓,塞进“小叛徒”曾经驻扎的地方。
“你也弃我而去吧,”她轻声说,“反正我早把耳朵练成了空城。”
然后她爬回床,把锦被拉到鼻尖,露出两只眼,盯着帐顶那朵缠枝莲。
莲花不知何时少了一瓣——也许是夜里被“小叛徒”带走了。
她却满意地叹了口气:
“少一瓣好,省得它开得太全,全了就谢,谢了就烂,烂了就要被清扫。”
说完她合上眼,嘴角带着笑,像终于完成了一场无人观看的盛宴。
在她梦里,世界继续抛弃她,而她继续抛弃世界——
两条平行线,隔着一层薄薄的自嗨,永不相交,也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