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衙出来的时候,朱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如果说王殊上次教训苻琳,只是因为苻琳对王凝之出言不逊,那这次要求当众处斩贪便宜的郑县百姓,便足以看出王殊的亲和之下,是有雷霆手段的。
入城之后,他先以各种手段安抚和笼络民心,可一旦有人不守规矩,他便毫不手软地处以极刑,恩已经施过,威随之跟上。
朱序想到这,笑着离开了。
一个国家的继承人,当然不能是个老好人。
几颗滴血的人头挂上旗杆,城中在停滞了半日之后,重新恢复了生活秩序。
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明不白地杀人。
何况这些人败坏了关中人的名声,死不足惜。
苻琳骑马离开郑县,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西行,通过周军占领的新丰和阴般后,终于抵达苻坚所在的霸城地界。
刚到城郊,巡视的侦骑便发现了这个可疑的身影,险些将其一箭射落马下。
好在苻琳反应快,大声报出姓名,侦骑这才压下弓箭,迟疑着策马靠近。
苻琳直接问道:“陛下可还在霸城?”
侦骑看清他的面容,赶紧下马行礼,答道:“陛下还在城中。”
苻琳点头道:“为我带路,我要去见陛下。”
侦骑高声应下,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心里却直犯嘀咕,“不是说河间公被周军所俘,怎么突然一个人回来了?”
疑惑的不只侦骑一人,苻琳沿途遇上的人,看到他都是这副奇怪的表情。
苻琳没做任何解释,面无表情地跟在侦骑身后,一路来到苻坚的住所,然后在外面等待通传。
不一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苻琳抬头看去,却见苻坚亲自迎了出来,一群人在他身后追着。
苻琳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儿子给父亲丢人了。”
苻坚快步上前,扶起儿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苻琳泣不成声,又道:“长兄在渭水之畔力战而亡,周军将他安葬在郑县城郊,幼弟还被关押在郑县,我无能,没有将他们带回……”
苻坚拍拍儿子的手臂,“别着急,我们进去说。”
他知道周人放儿子回来,必有目的,当即遣散了众人,父子俩单独叙话。
苻琳从落入周人手中开始,一五一十地给父亲讲述突围后发生的一切,包括被刘裕踩在脚下,当众羞辱的事,都没有隐瞒。
“……王殊让我回来送信,说是觉得我们腹背受敌,不想将关中打成一片废墟,枉费父亲这么多年的精心治理,也不想氐人在西边继续与叛军消耗,愿意出兵协助阳平公。”
苻坚一次也没有打断,平静地听儿子讲完,思考片刻,问道:“你觉得他们是真心的吗?”
苻琳迟疑了下,答道:“应该是,以眼下的局面,我们困守长安,面对东西两侧的敌军,基本没有转圜的空间,周军若真是强攻,完全可以先拿下长安,再慢慢收拾那些叛军。”
苻坚微微颔首,“那我若是主动让出长安呢?”
苻琳一愣,“阿爷的意思,是要同意他们的条件吗?”
“不,”苻坚摇摇头,“我可以率军撤往西北,去凉、代故地,将关中留给周人和叛军争夺。”
苻琳且惊且喜,说道:“原来阿爷早有盘算,我觉得可以,跳出关中之地,凭我们手中的兵马,仍然大有可为。”
“大有可为?”苻坚苦笑道:“只怕从此远离中国,重新归为夷戎,再也回不来了。”
苻琳不以为然,说道:“那也总比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要好。”
刘裕对他的那一脚,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苻坚长叹一声,“王凝之野心极大,你当他拿下关中,就会止步了吗?到时候他若是出兵西凉,甚至西域,我们又该怎么办,继续往西逃吗?”
他自己都有染指西域的想法,更别说统一天下之后的王凝之了。
苻琳不说话了,他觉得父亲的想法虽然有理,但是太过长远。
周人拿下关中需要一段时间,毕竟平叛不是件容易的事,再加安抚百姓,等到他们能出兵西域,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情。
眼下都火烧眉毛了,那么遥远的事,有什么好顾虑的。
苻坚看出儿子的心思,叹道:“再有一个原因,他们说对了,我确实不想关中因为我的原因,生灵涂炭。”
如果有希望,苻坚自然不会投降,但现在是真的看不到一点机会。
据城坚守,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调回西边的苻融,只会便宜了叛军,若是再调回汉中的兵力,想必自己那个女婿杨定就该恢复仇池国了。
层出不穷的内乱,也让苻坚心力交瘁。
苻琳忍不住道:“阿爷甘心就这么放弃吗?”
苻坚没有回答,眼神复杂地看向门外,透过简陋的县衙,又穿过人心惶惶的霸城,往西是等他回去的长安,往东则是洛阳,是他心心念念的中原。
父子俩都沉默下来,不甘心,那又能怎么办呢?
苻坚苦笑两声,说道:“若是羌人、鲜卑人或者鲜卑人的叛军打过来,我一定不会妥协,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可面对汉人,我总觉得这天下就该是他们的,是我们僭越了。”
他可以瞧不起同为五胡的其他族,但在一直做中国主人的汉人面前,始终少了点底气。
苻琳这一代人是受汉文化教育长大的,所以他能理解父亲的想法,但并不服气,说道:“可阿爷做得又不比汉人差,推行儒教,施以仁政,深受百姓拥护,凭什么就因为我们是氐人,就得低人一等?”
苻坚不知道怎么回答,沉吟片刻,突然说道:“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王凝之能回答了。”
见父亲有些心灰意冷,苻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道:“阿爷不打算回长安吗?”
“当年昭烈帝败于夷陵后,不肯回成都,驻守在白帝城,”苻坚摇着头解释道:“我本来是想效仿他,在霸城抵御周军的逼近,没想到他们不打了。”
苻琳表示理解,又试探着问道:“那现在?”
苻坚慢慢站起身,“回去吧,不管作何选择,总得和大家商量一下再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