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岁末,连降大雪,洛阳通往关中的崤函道被冰雪封锁,书信往来变得十分缓慢。
王凝之参加完朝会,在前殿处理厚厚的一堆文书。
天下初定,各地提交上来的事务繁多,虽说有三省官员帮着处理,提交了初步意见,但在下发到地方之前,王凝之还是都要审阅一遍。
谢道韫从后宫找了过来,制止了门前内侍的通报,轻手轻脚地进入大殿。
王凝之的眉头紧锁,额头的川字纹愈发深了,像一道伤痕,上朝时的礼服已经换下,身上是一件穿了许久的宽松旧袍,头发整齐地披散着,两鬓完全花白。
殿中只有一名内侍伺候着,极为安静,只听见案边的火盆噼里啪啦,烧得正热。
内侍察觉到有人进来,抬头看去,正要行礼,谢道韫朝他摆摆手,又示意他出去。
谢道韫站到内侍的位置上,看着王凝之一道道文书的批示。
有的一笔带过,有的却留下不少文字,批完后,分作几叠放着,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直到一叠文书看完,王凝之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准备索要茶水,这才发现谢道韫站在殿中。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吭?”
谢道韫从火炉上取下热水,为王凝之倒了一杯,说道:“来了有一阵了,见你在忙,就没打扰,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王凝之接过,小口地喝了几口,笑道:“担心阿奴了吧?”
“担心倒也谈不上,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谢道韫看向殿外,“关中想必比中原更冷吧,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
王凝之站起身,缓步走到殿门处,“口是心非,承认担心又没什么,不过阿奴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谢道韫拿起挂在一旁的披风,给王凝之披上,“门口冷,你也不知道注意点,怎么不让人把帘子放下?”
“殿中有点闷,开着门,乏了我还能看看雪景,”王凝之笑道:“未若柳絮因风起,多好。”
谢道韫白了他一眼,“方才坐在那批阅文书,略微有点明君的样子,这会又原形毕露了。”
王凝之叹道:“哪有天生的明君,不都是装出来的,只是有的人会装,有的人不会,有的人能装一辈子,有的人却压制不住天性。”
谢道韫笑着问道:“那你属于哪一种?”
王凝之悠悠道:“我当然希望能装一辈子,可一辈子太长了,如果有一天我觉得自己装不了明君,我就把位置让给阿奴。”
谢道韫听他这么说,有些惊讶,“你说真的还是玩笑而已?”
“自然是真的,”王凝之扯了扯两鬓的白发,苦笑道:“你不觉得我的白发越来越多了吗?我也会老的,各方面都会退化,真到了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希望阿奴可以接手。”
谢道韫点点头,但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王凝之笑道:“我就这么一说,离那一天还早着呢,这些话,你先别和阿奴说。”
谢道韫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天子之位,可以这么轻易交出来吗?”
“你这话说的,”王凝之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让给外人,是给阿奴啊。”
谢道韫却道:“天家无亲情,父子相疑,才是常态。”
王凝之笑了笑,“最是无情帝王家么?可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儿子,他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我又不求长生,也不信长生,这天下,终归是要交给他的。”
谢道韫今日和他杠上了,诘问道:“你就不担心阿奴实力发展太快,大权在握,想提前坐上这至尊之位?”
“他若真是这样的人,我也认了,”王凝之笑道:“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算我活该。”
这话明显就是玩笑了,所以谢道韫不满意这个答复,坚持问道:“你是觉得他不会,还是觉得他不能?”
王凝之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咱们的儿子,你还不了解吗?他就做不出来那种事,我也不会让事情发展到你说的那一步。”
谢道韫这下满意了,笑道:“这还差不多,不然我会觉得你不相信阿奴。”
“我还不相信啊?”王凝之抱屈道:“他才这个年纪,我就让他培养自己的人,灭国之事都让他去领功,那要怎么样才算相信?”
谢道韫笑着拉他回到案前坐下,“是我说错话了,给你煮茶以表歉意。”
王凝之有样学样,“这还差不多,不然我会觉得你不相信我。”
谢道韫摆开茶具,问道:“阿奴在关中的表现,你以为如何?”
“还行吧,他有他的行事风格,”王凝之说道:“秦主苻坚那边,肯定会拖到年后的,双方还有许多需要谈判的。”
王殊在郑县对百姓施以极刑,谢道韫对此颇有微词,“我觉得他有些急于立威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树立在军中的形象。”
王凝之却不以为然,“和那个没关系,本来就该杀,要是我,只会杀得更多。”
谢道韫没好气道:“阿奴如何能和你比,你是一路杀出来的,我是担心阿奴为了杀而杀,一味向你学习,迷失了本性。”
“不会的,”王凝之大笑道:“这点他可没学我,我就不会主动向百姓示好,我会等着百姓来求我。”
谢道韫一想也是,王殊还是比王凝之多做了不少事情的。
王凝之补充道:“夏日可畏,冬日可爱,我是只能做夏日,让大家畏惧了,阿奴倒是可以做冬日,让人觉得温暖亲切,但太阳就是太阳,不能变成手炉。”
这个典故说的是春秋时期晋国的赵衰赵盾父子,赵衰温和慈爱,使人愿意接近,赵盾杀伐果断,令人感到恐怖。
谢道韫自然是知道的,点头道:“这话不错,刚好应了你前面说的,你们父子各有各的行事风格。”
王凝之是开创者,王殊是继承者,所处的位置不一样,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行事的手段自然也不一样。
但作为君主,杀伐与仁慈,其实都是需要的,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