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宁脸色瞬间煞白,牙齿咬得咯咯响,手指在他身上连点几处大穴,对叶景珩这话置若罔闻,头也不回道。
“先别废话了,我知道你可以让他醒过来。”
叶景珩皱了皱眉,“你让本王干这样的杂活就这样的态度?”
谢晚宁理都没理。
叶景珩叹了口气,看着她那脸色,终究还是上前几步,从袖口摸出几根银针来,在许淮沅的身上几处落针,又摸出一个白玉小瓷瓶倒了一粒出来,给许淮沅喂下。
果然,药丸入口,许淮沅慢慢有了呼吸。
谢晚宁又把脉又探鼻息,确定许淮沅从昏迷中转醒,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
她坐在他床边,沉默许久,直到天色已然沉沉暗下来,终于开口。
“这个毒……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至少,据我所知无解。这毒素已与他的心脉纠缠太深,每一次发作,都是在消耗他最后的生机。依他眼下这状况……”
叶景珩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怕是……最多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了。”
三个月……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谢晚宁心头,炸得她耳鸣目眩,几乎坐不稳。
竟只有这样短的时间吗?
低头看着榻上如同沉睡般的许淮沅,看着他此刻安静得近乎脆弱的眉眼,想起他这一路奔波的艰辛,想起他强撑病体为她带来援兵,想起他方才还温声安抚她……巨大的悲痛与绝望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瞬间将她吞没。
怎么会……这样?
他们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从相互试探算计到如今,好不容易此刻战事停歇,终于看见一丝未来的希望,触碰到一些真实的温度。
而且……他们好不容易才看清彼此的心意,还未曾好好感受这劫后余生以后的平凡相守,未曾好好看一看这塞外难得的晴空,甚至……她连一句真切的心意都未曾好好向他诉说。
过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心头——
初见时他对她那满怀深意的试探,廊下煮茶时他皎然若桂树的身姿,寻找被叶景珩捉去时他坚定瘦弱的背影,城下遥望时他疲惫却炽热的眼神……
那些她曾以为来日方长、可以慢慢细品的瞬间,此刻都变成了扎在心口的细针,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是不是他每一句云淡风轻的“无妨”背后,都藏着这样蚀骨焚心的痛楚和逼近终局的倒计时?
原来他拖着这样的病体残躯,为她争来的不是属于他们二人的未来可期,而是他自己生命最后时刻的燃烧。
她忽然想起他方才那几乎止不住的咳嗽,想起他越发苍白的脸色,想起他那骨瘦如柴的身体,想起他轻描淡写略过的,那些因为杀机与计谋而被迫延误了的时日……每一个细节都化成了此刻凌迟她的小刀,一刀刀割在肉上,痛入骨血。
三个月……九十日……两千一百多个时辰……
对于漫长的一生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可对于他们,却像是命运施舍的最后一点可怜时光,每一刻仿佛都要踩着倒计时来过。
这种感觉像一张巨大的网,瞬间当头罩下,密密严严的将她裹起来,谢晚宁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而沉重。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水汽迅速凝聚,却又被她死死逼了回去。
不行。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昂起头看向叶景珩,原本盈满泪光的眼眸此刻像是被天山之上最纯净的冰雪洗涤过,透亮而清醒,隐约从中可以窥见一种近乎偏执的清醒和坚定。
“三个月……”她重复了一遍,眯了眯眼,“也就是说,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去找解药,去找名医,去找任何一丝可能挽回的希望。
哪怕希望渺茫如星火,她也绝不会放手。
叶景珩皱了皱眉,“你还不肯放弃?这毒如此狠辣,不是你想的那么好解决的,别到时候费了时间,费了精力,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试试怎么知道?”谢晚宁却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摇了摇头,“你应该知道的,轻易认输不是我的性格。”
叶景珩呼吸一滞。
是啊,他该知道的。
他绑了她,他那样折磨她,羞辱她,可……最终呢?
她依旧高昂着头颅,永远不曾放弃。
他垂下眼,目光轻轻的落在自己的指尖,那里一点殷红。
这是刚刚听见她不肯放弃救治许淮沅时,自己不慎用银针扎到了手。
叶景珩轻轻将那点血珠抹开,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怎么忘了,她是乌鹊,那个从来不惧风雨磨难,愿意展开羽翼击碎她人生中遇见的一切苦难疼痛,她刚强而坚韧,独立又自信,总之,永远不会同任何人,任何事,作出被迫的妥协。
沉默许久,叶景珩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听说,大楚和云羌的交界之处,有一座名叫天游峰的高山,里面有位紫阳高人在此修行,他那里有很多的灵草仙方,说不定对许淮沅这毒,能有解决的办法。”
天游峰?
谢晚宁眼睛顿时一亮。
“你先不要高兴的太早。”叶景珩皱着眉头沉声道,“先不说天游峰凶险无比,常有各类野兽出没,你能不能活着找到那位紫阳高人都是未知数,就是你勉强突围,我也不敢保证那位紫阳高人有没有法子救他。”
然而,这一盆冷水泼下去,谢晚宁眼中的光亮并未有半分熄灭,反而因为有了新的方向而亮的更厉害,仿佛在眼底点起了一束火光。
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榻上面无血色的许淮沅,最终定格在叶景珩带着几分忧色的脸上。
“野兽出没如何?高山险峻又如何?”
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永远不变的勇气,“只要有一线希望,别说是那天游峰,便是刀山火海,幽冥鬼府,我也要闯上一闯,探上一探。”
她微微扬起下颌,那尖瘦的下巴高昂,勾勒出流畅的弧度,连日征战的风霜疲惫似乎在这一刻被某种强大的意念驱散,显出一种近乎锐利的光彩。
“紫阳高人有没有法子,总要亲眼见了,亲口我问了才知道。坐在这里空想,等来的只有最坏的结果。”
她说的轻快,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三个月……足够了。我现在就上书请求回京述职,顺便去天游峰走一个来回。”
叶景珩看着她,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凤眼里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无奈,似是心疼,又似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嗤。
“啧,真是……拦不住的找死。”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再出言反对。
“呸!晦气!”
谢晚宁笑骂一句,不再看他,转身走回榻边,俯身仔细地替许淮沅掖好被角,动作轻柔。
她的指尖在他冰冷的眉眼间停留了一瞬,低声呢喃,既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许淮沅,别死,你得先好好活着。”
你既从阎王手里抢时间赶来救我,我便绝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又匆忙的结束这一生。
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到救你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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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京,琼华殿。
“抗住了?”叶菀捏着茶碗吃惊的抬起头,“你是说,许淮沅带人来了?”
“的确如此。”知夏点点头,“据探子来报,许大人的确带着几城将士赶了来,救下了镇北关。”
她沉思片刻,带着些笑意开口,“说起来……奴婢真觉得许大人实在厉害,那昌州的将领本想暗杀他,却被他反杀,甚至还给那将领安排了“雪崩时还坚持巡逻边地,以至于英勇牺牲”的故事,不仅让太子殿下无从发难,还让其他几城的将领看见他的仁义,甚至竟能以一人之力,说动他们供他驱使,实在不简单。”
“的确难得。”叶菀也骄傲的笑了笑,“不过,他和乌鹊都是……这样吧。”
她手指点了点面前的信件,“乌鹊这件事做的很好,她不是上书请求回京述职吗?父皇这几日精神倒好,我下午就去禀告父皇,让她即日回京,顺便给她求个冀京的官职,以后就不要去到边关那样的苦寒之地了。你就替我告知培风,给她准备些有用的人马做她的亲兵,让她亲自训练,为以后本宫以后的大业做准备。”
“是!”
叶菀笑着,将茶杯凑到唇边,门外却突然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公主!”
她皱了皱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知夏向前迈了一步,厉喝一声,“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大呼小叫?公主还在这里,你也敢这样没规矩!实在该打!”
“小人该死!”那小太监慌张的很,顾不上知夏的斥责,跌跌撞撞的往叶菀脚下爬。
“公主,不好了!”
叶菀皱了皱眉,示意知夏不用在意,放下茶碗。
“怎么了,好好说话!”
那小太监浑身抖得厉害,勉强抬起头开口。
“陛下……病危了!”
叶菀眼眸一缩。
待叶菀匆匆赶到叶知琛寝宫的时候,还未到殿门,便见外面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妃嫔,皇子公主以及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气氛极其压抑,仿佛空气在此处消失殆尽,令人窒息。
叶菀与众人一一见礼后,目光一扫,便看到了跪在前排,正拿着绢帕不住拭泪的德妃。
她微微皱了皱眉。
果然不出她所料,德妃见到叶菀赶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伸手拉住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惊惶与泪痕。
“菀儿……你怎么才来……”德妃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冰凉,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陛下……陛下怎么会突然就……这往后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你……你的婚事还没个着落,若陛下有个万一,这守孝三年……可如何是好?我看你以后少不得得求求太子,让他日后……”
德妃的话语零碎而慌乱,却让叶菀心中烦躁更甚。
她勉强压下火气,安抚德妃。
“母妃慎言!父皇洪福齐天,定会无恙的。您先安心在此等候,儿臣去看看情况。”
她拨开人群向前,却被殿门外两排身着铁甲、手持兵刃的侍卫毫不客气地拦了下来。
“太子殿下有令,陛下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
为首的侍卫统领面色冷硬,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叶菀脸色一沉。
“放肆!本宫是父皇的亲女,为何不能进去探望?让开!”
“公主殿下恕罪,末将只是奉命行事!”
就在这时,寝殿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太子叶承稷走了出来。
他一身明黄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疲惫,眼神扫过殿外众人,最终落在叶菀身上,微微蹙眉。
“安平,父皇刚服了药睡下,御医吩咐绝不能打扰,你有什么要事要在此喧哗?”
叶承稷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刻应以父皇的龙体为重,莫要在此搅扰。”
叶菀看着他这副俨然以主人自居的姿态,看着他身后那些完全听命于他的侍卫将父皇的寝殿把守得如铁桶一般,心中那股不安与怒火交织攀升。
她强压下怒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皇兄,臣妹只是忧心父皇,想进去看一眼,绝不会出声惊扰……”
太子却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训诫的意味。
“安平,你看你!说得像是为兄不近人情一般!实在是御医再三叮嘱,父皇此刻最忌惊扰。你我身为儿女,当以父皇的安康为第一要务。你若真有心,便在此安静等候,待父皇醒转,为兄自会派人通传。”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令叶菀完全没有办法反驳。
她咬了咬唇,一言不发。
太快了!
父皇病危这件事发生的太快了……
快到有点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