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妧刚把电讯诏书的红印按实。
指尖还沾着点印泥,蹭在诏书上,留下个淡红的印子,她没顾上擦。
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黄月英攥着半截断了的算筹冲进来。
算筹上的墨汁蹭到袖口,黑了一块,看着像沾了块没擦净的炭。
手里的算筹还在晃,差点掉在地上。
她声音都带着颤,连呼吸都有点急:“陛下!太后!成了!算学工坊的铁家伙算完了——去年全国的粮草总账,它转了三圈齿轮就清了!”
她咽了口唾沫,补充道:“陈老丈带着俩徒弟拨了一天算筹,得数分毫不差,连陈老丈都直点头,说没算错!”
陈阿娇放下手里的农情册。
册页里还夹着片干稻穗——是上次去庐江看田时摘的,稻壳都有点脆了。
她跟着往算学工坊走。
刚到门口,就听见“咔嗒咔嗒”的声响。
像无数颗算盘珠在跳,还带着点金属的脆响,震得门帘都有点动。
鲁直正蹲在个半人高的铁箱子前。
手里拿着小锤轻敲齿轮,齿轮咬合处露出细密的刻度,泛着冷光。
敲一下就发出“叮”的轻响:“太后您瞧,这锦钢齿轮咬得多紧,一点都不打滑,比木齿轮结实多了,不用总修。”
他指着齿轮上的纹路,指尖轻轻蹭过刻度:“按《九章算术》里的‘粟米法’刻的齿,转一圈顶算筹拨百下,比人快多了,还不费劲儿,不用总揉手指头。”
“可不是顶百下,是顶得人腿软!”
桑小娥举着张写满数字的麻纸跑过来。
纸角被风吹得卷起来,还沾着点稻壳——是从农情册上蹭的,吹得她鼻尖都痒了,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指着纸上的数,指尖划过数字,生怕看漏一个:“方才算陇西牧场的牛羊,陈老丈念叨‘三头母羊一年生五只羔’,算到日头偏西,眼睛都花了,揉了好几次,才得出总数。”
她又往铁箱子那边凑了凑,声音都亮了:“这铁箱子‘咔嗒’转了三圈,出来的数连刚出生三天的羊羔都没落下——连陈老丈都直咂嘴,说比他算得细,连‘刚生的不算入出栏数’都记着!”
老算师陈老丈抱着他那只红漆算筹盒。
盒角磨出包浆,边缘还缺了个小口——是早年算漕运粮时摔的,他一直没舍得换,用布擦得锃亮。
他蹲在墙角瞪那铁箱子。
手里的算筹在盒里“哗啦”响,像在跟铁箱子较劲:“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他语气里带着点固执,眼神都沉了:“算学不是赶集,要的是一厘一毫都不差,差半分都不行。”
他想起当年的事,声音都低了:“当年我算漕运粮,少算半石,押粮官就得受罚,还得补运,来回跑了三趟,耽误了军饷发放,将军骂了我好几天,我到现在都记着。”
他又瞪了眼铁箱子,把算筹盒往怀里紧了紧:“这铁疙瘩转得再欢,错了一粒米,够十户人家吃三天,可不是闹着玩的!”
黄月英从铁箱子底下抽出张锦纸。
上面印着整整齐齐的数字,没有一个涂改的痕迹,纸边还带着点铁箱子的余温,暖乎乎的。
她把锦纸往陈老丈面前一递。
指尖指着纸上的字:“老丈您自己看,刚算庐江的稻种账。每亩下三升,千顷地该用多少,您昨儿用算筹列了半张纸,花了一个时辰,中间还错了两次,改了又改,连墨都用了小半块。”
她指着锦纸上的小字,声音放软,像在跟长辈解释:“它转了三圈,出来的数跟您的一模一样——还多了行‘含鸟啄损耗二石’。您常说播种子得留余地,怕鸟叼、怕鼠咬,它连这个都记着呢,比您还细心,您说是不是?”
王小石头扒着铁箱子边。
鼻尖快蹭到齿轮上,还得踮着脚,脚尖都踮酸了,脚后跟时不时沾地又抬起。
手里攥着根结绳,绳结打得歪歪扭扭,有的还松了,像没系紧的鞋带,垂在手心晃。
“黄师傅,这齿轮转一下,是不是顶我打三个结?”
他仰着脖子问,声音里带着点委屈:“上次算驿站的马料,我结绳结到后半夜,手指头肿得跟萝卜似的,连筷子都拿不稳。”
他想起被骂的事,脸更红了:“算错了还被驿卒大叔骂,说我耽误喂马,马都饿瘦了,我难受了好几天。这铁家伙要是早来,我就能睡个囫囵觉了,不用总熬夜,眼睛都快熬红了。”
“不光算粮草快。”
秀儿抱着本农情册闯进来。
册页边角磨得发毛,还沾着点泥土——是去田间看墒情时蹭的,裤脚都还有点泥印,没来得及拍。
她翻着册页,手指停在“霜降”那页。
指尖都有点抖:“方才我让它算霜降日子,它说再过二十三日准来。比农官凭老黄历说的早了五日,老黄历都快翻烂了,还不准。”
她看着陈老丈,语气里带着点急,像在替百姓着急:“陈老丈,前年颍川的稻子就是因为算错三日霜降,稻穗全冻在地里,百姓哭着扒冻土,收上来的稻子都没法吃,只能喂猪,多可惜啊!这要是准了,能多收多少粮,百姓也能多吃几顿饱饭!”
陈老丈捏着锦纸的手猛地收紧。
指节都泛白,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也顾不上扶,眼睛凑到纸上,连皱纹都挤在一起,生怕看漏一个字。
“霜降早五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声音都有点颤,想起当年的惨状:“那年颍川百姓把冻坏的稻子晒在场上,风一吹全碎了,跟糠似的,我这心都跟着揪,好几天没睡好。”
他指着锦纸,眼神里带着点怀疑:“它……它是怎么算出来的?别是蒙的吧?蒙对一次不算啥,得次次准才行!”
“您看齿轮上的纹路。”
黄月英转动铁箱子侧面的摇杆。
摇杆上缠着防滑的布条,是怕手滑才缠的,摸着手感软乎乎的。
齿轮慢慢转起来,纹路清晰可见。
“这是按《九章算术》里的‘均输法’刻的,像咱织锦的经纬线,横是日头起落,竖是寒暖变化,一点都不含糊。”
她又想起王虎的事,笑着补充:“方才王虎将军派人来问,五千套甲胄得多少铁,它眨眼就算出‘需三百五十石,含锻打损耗十石’——比兵部文书快了半日,将军说这下能早备料,不用等算完再赶工,能多造两套甲胄呢!”
“慢着!”
桑小娥突然把手里的算盘“啪”地一拍。
算盘珠震得“哗啦”响,还蹦起来一颗,她赶紧伸手接住,怕掉在地上找不到,攥在手心。
她指着铁箱子吐出的数,声音都提高了点,带着点较真:“我刚用算盘验了,它算的‘十万亩地需稻种三千石’,比我多了两石!这不明摆着错了?”
她梗着脖子,语气很肯定:“我算三遍都是两千九百九十八石,连算盘珠都没数错,它怎么多了两石?”
王小石头赶紧指着铁箱子吐出的锦纸。
手指都快戳破纸了,生怕桑小娥没看见,声音都快急哭了:“桑姐姐您看这行小字——‘含鸟啄鼠咬二石’!”
他想起陈老丈的话,赶紧补充:“陈老丈昨天还说,播下去的种子总得被鸟叼走点,还得防着老鼠偷,少了两石,到时候不够种,还得再运,多麻烦!它连这个都算上了,您没看小字,才以为错了!”
陈老丈瞅见“鸟啄鼠咬”四个字。
忽然“嘿”地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像开了朵皱巴巴的花。
他伸手摸了摸铁箱子的锦钢外壳,冰凉的金属上竟透着股贴心劲儿,比他这老骨头还懂农事。
“当年我算军粮,总被将军骂‘不算损耗’,害得运粮队多跑三趟,我还不服气,说哪有那么多损耗。”
他拍了拍铁箱子,力道很轻,像拍老伙计的肩:“现在才知道,是我粗心了。这铁疙瘩……比我这老糊涂细心,连鸟和老鼠都想到了,我服了。”
鲁直这时扛着个缠满彩线的木架进来。
木架上的线有红有绿,分得清清楚楚,还挂着个小铜铃——是怕夜里碰着人,特意挂的提醒铃。
他咧嘴笑,挠了挠头,手里的木架都晃了晃,铜铃跟着“叮铃”响。
“陛下,太后,这‘锦线分析仪’成了!”
他指着木架,语气里带着点骄傲:“秀儿用它算泉州渔场的鱼群,说按洋流算,三日后该往东南移三十里。老渔民听了直拍大腿,说比他看浪头准多了,上次按浪头找鱼,空跑了半天,一条都没打着,渔民们都快哭了!”
秀儿正对着分析仪上的刻度比划。
指尖点着“东南”的标记,怕指错了,还特意确认了两遍:“可不是!昨儿算庐江的墒情,它说‘东沟缺水三寸,西沟够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让人拿锄头挖开东沟的土,真就差那么点,湿土只到两寸,再少点就该干裂了。以前农官得带着尺子量半天,还得记在本上,怕忘了,现在它眨眨眼就说清了——连哪块地该多浇点水都标得明明白白,不用再瞎浇,浪费水不说,还淹了庄稼。”
刘妧看着铁箱子里不断吐出的锦纸。
上面的数字整整齐齐,像串起来的珠子,没有一个涂改的痕迹,比算筹算的还干净。
她忽然拿起案上那方“汉祚永昌”的金印,在锦纸边缘按了个红印。
红印衬着黑字,格外醒目,像给数字盖了个“准”字。
她抬眼对身后的内侍说:“把这张算纸抄百份,发往各州刺史府。”
她顿了顿,语气更郑重:“告诉他们,这是长安算学工坊算的秋收增粮账——下个月起,各州派两名算师来学这铁箱子,学不会的,别回任上,留在长安接着学,啥时候会了啥时候走,学明白才能教别人。”
“陛下英明!”
内侍刚要转身,刘妧又补了句,眼神都沉了,带着点对百姓的牵挂:“让工部赶制二十台铁箱子,先给庐江、陇西、颍川这三个产粮大州送去。颍川去年冻了稻子,百姓苦了一年,今年用它算准霜降,再不能让百姓白受累,得让他们收上好粮,吃顿饱饭。”
陈阿娇接过话,指着鲁直手里的木架。
声音里带着点叮嘱,像在跟自家孩子说话,语气很柔和:“你这分析仪也得做轻便些。泉州渔场的老渔民不识齿轮,也看不懂刻度,你刻些鱼形刻度,‘鱼头朝东’就表示鱼群往东南去,‘鱼尾翘’就表示鱼群多。”
她笑了笑,补充道:“这样他们一看就懂,不用再学怎么看数字,省得麻烦。”
鲁直咧嘴笑,使劲点头。
木架上的铜铃都跟着响:“太后放心,我这就去改。保证做得跟鱼篓似的,渔民背着出海,随时能算鱼群在哪,不沉还轻便,扛着也不累,跟背个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