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腊月十三,养心殿东暖阁的地龙烧得太旺,熏得《强学会序》手稿上的墨迹晕开细蛇般的裂痕。翁同龢的笔尖悬在“变法图存”的“存”字上,一滴朱砂墨砸碎纸面——窗外钦天监的报更梆子突然断了声,琉璃瓦当坠下一串冰凌,刺进雪堆时泛着危宿星的青光5。
崇文门羊肉胡同的强学会书房里,炭盆烘着本撕去封皮的《海国图志》。文廷式将一匣子墨玉镇纸推给当铺掌柜,匣底垫着康有为昨夜写的《请开制度局疏》草稿,字缝里渗着血丝似的赭石颜料。
“典当物:强学会四十六人联署的脊梁骨。”文廷式喉结滚动,“换京城舆情三日倒戈,让守旧老臣的唾沫星子变成喝彩!”
掌柜的指甲刮过镇纸上的满文铭刻,夏代龙玺盖住当票末尾“脊梁骨”三字:“三不收的规矩——你们会首康有为,算不算‘将死之人’?”
话音未落,书房门板“咚”地一震。张謇踉跄扑进来,官帽上的雪片抖落成八瓣梅:“刚得的信儿……李莲英把‘强学’二字报给老佛爷了!”
腊月十五的琉璃厂海王邨书市,荣禄的戈什哈混在人群里撒《禁学告示》。卖报童子举着新印的《时务报》吆喝,头版《变法通议》的字却像被虫蛀过,满地都是带洞的纸屑——那虫正从当铺柜台底下钻出来,细如发丝的金头蠹鱼啃食着“民权”“议院”等词。
文廷式抓起报纸冲向米市胡同,却在泾县会馆门前撞见更骇人的景象:昨夜还在强学会激昂陈词的举子们,此刻像牵线木偶般排队登上骡车。每人后颈钉着一枚骨制符钉,钉尾飘着当票材质的桑皮纸穗,纸穗连向空中无形的纺锤。
“他们的脊梁骨抽走了?”张謇的声音发颤。
“抽走的不是骨头。”阴影里转出个穿葛布袍的虫师,掌心托着只琥珀匣,“是掌柜用蠹鱼吞了他们的胆气——现在他们赶着去顺天府自首呢。”
腊月十七夜,强学会遭查禁的邸报传遍九城。翁同龢在书房焚毁往来信札,火盆里突然浮起半张烧焦的当票,桑皮纸上凸现甲骨文:“脊骨典尽,余墨当焚。”
文廷式发狠似的抓起康有为赠的狼毫笔,蘸着银朱往自己脊背上写《公车上书》全文。写到“迁都定天下之本”时,笔尖突然炸出无数金头蠹鱼!虫群裹住他疯狂噬咬,血珠混着墨汁在宣纸上淌成“忠君”二字——正是张之洞昨日在《劝学篇》里批注的朱砂字。
窗外传来更夫嘶哑的唱词:“戌时三刻——墨池干喽!”
养心殿方向突然腾起一道青光,危宿星坠进紫禁城,砸中储秀宫檐角的嘲风兽。翌日宫门抄记载:“西后懿旨,着文廷式革职永不叙用。”
【幽冥档案·卷六·第七十四契】
当票编号:光绪乙未·墨字拾玖
典当物:强学会四十六士人胆魄(附康有为血书稿)
所求:维新舆论三日鼎沸
代价:蠹鱼蚀志,符钉锁魂
星应:危宿星坠,主文脉断绝
违约罚则:典当骨气者永世怯懦
腊月二十的菜市口,大雪埋了刑场血迹。文廷式裹着破棉袍蹲在摊前喝豆汁,忽见冻硬的黄土缝里钻出条金头蠹鱼。虫身裹着片带字的桑皮纸,正是他典当脊梁骨那夜的当票残页,背面多了行小楷:
“张香涛以《劝学篇》手稿换尔等骂名——此谓同光新政。”
雪粒子砸在纸面上,那“新”字渐渐洇成了“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