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失衡。
快船被旋涡彻底吞没的瞬间,所有人都觉得五脏六腑被扯碎。
耳边只有轰鸣,仿佛千万面战鼓同时砸响。
眼前是黑暗与白光的交错,天与地不分,生与死混沌。
士卒们尖叫,却在浪涛中迅速被淹没。
有人的声音骤然中断,只余气泡翻涌。
穆烟玉死死抓着桅杆,指节早已血肉模糊。
她眼前一片模糊,却仍紧咬牙关,连一声喊都未曾溢出。
风暴如同无数铁锤砸在身上,骨头似乎随时会碎裂。
快船在漩涡中被旋转、撕裂,木屑纷飞,像雨点一般砸在众人身上。
一根粗大的船板崩断,险些将段震劈中,他本能地低头,耳边呼啸着掠过。
他连声嘶吼都来不及,只能死死抓紧绳索。
雨水与海水已经没有区别,天地间尽是咸苦与寒意。
有人被掀翻,整个身躯被抛向空中,旋即被浪头砸进漩涡深处。
惨叫声很快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啊——”
段震发出怒吼,声音嘶哑破碎,双目却被血与水糊得通红。
他看不见,但仍死死护住身边的士卒。
木船的龙骨被扭断,桅杆轰然倒塌,砸出巨大的水花。
浪涛如同猛兽啃噬,整艘快船彻底解体,化作无数碎片。
士卒们只能抱住浮木,拼命呼吸,却依旧被旋涡拖拽。
天空的闪电仿佛眷顾着死亡,不断劈下,将浪涛照得狰狞如恶鬼。
穆烟玉的耳中已经听不清人声,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的肺腔快要炸裂,每一口呼吸都如同吸入冰刀。
她的眼神依旧冷厉,哪怕在这片混乱中,仍死死望着旋涡的深处。
——那里,似乎有一抹不一样的光。
不是闪电,而是自海底透出的诡异微芒。
她心头骤然一震,却来不及细想,下一瞬整个人被浪涛重重拍下。
剧痛袭来,意识瞬间模糊。
她只觉得身躯被抛起,又狠狠砸落,五脏翻涌,鲜血直冲喉咙。
眼前的世界彻底暗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轰鸣渐渐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低沉的潮声,仿佛在心口起伏。
咸涩的海水在喉咙间涌动,令她猛地睁开双眼。
视线模糊,头顶是灰白的天空。
乌云翻滚,雨点依旧在下,却已不似风暴时那般狂暴。
海面上漂浮着无数残骸,木屑、绳索、破帆,在浪涛中起伏。
穆烟玉咳出一口咸水,浑身酸痛,四肢像灌了铅般沉重。
她勉强撑起上半身,才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块浮木上。
衣甲早已破烂,长剑不知所踪,只有短刃还在腰侧。
她的视线缓缓移动,才发现不远处也有几个士卒抱着浮木,生死未卜。
段震赫然在其中。
他的面色惨白,嘴唇发青,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仍死死护着一名年轻士卒。
那士卒早已昏迷,被他搀扶着漂浮。
“将军……咳……”
段震看见她,艰难吐出两个字,随后便剧烈咳嗽,几乎呛入海水。
穆烟玉咬牙,拖动浮木靠近,将他与那士卒一起稳住。
海面广阔无边,残骸上漂浮的人影零散而脆弱。
更多的士卒,已经消失在风暴的深处,再无踪影。
幸存者寥寥。
风暴的余威还在,浪涛时不时扑打过来,仿佛要将他们最后的气息也掐断。
穆烟玉的眼神冷厉,却有一丝悲凉。
她抬头望着灰蒙的天,喉咙干涩,却终究吐出一句话。
“玄军……还活着。”
这句话如同火种,让段震眼神重新燃起光。
他咬破舌尖,强行让自己清醒,声音嘶哑:“在!玄军……在!”
几个幸存的士卒也断断续续呼喊,哪怕声音微弱,也在海面上回荡。
呼喊声与潮声混杂,像是亡灵的哭嚎,又像是残军的呐喊。
穆烟玉紧握短刃,望向远处的海平线。
雨幕之中,她忽然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
那不是风暴,也不是巨浪,而是一艘巨舰的残躯。
巨舰在风暴中同样受创,此刻半截桅杆断裂,船体倾斜,却依旧在海面上缓缓漂浮。
那狰狞的鹰雕船首被劈碎,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穆烟玉心头一凛。
风暴并未彻底吞没追兵。
他们还在。
“将军,那是……”段震声音发颤。
穆烟玉没有回头,只是冷声吐出:“活下来的,不止我们。”
士卒们呼吸骤然凝滞。
幸存,并非幸运。
真正的厄难,或许才刚刚开始。
……
时间在无尽的潮声中缓慢流逝。
幸存者们被海浪裹挟,逐渐漂向远处。
有人已经力竭,闭上双眼,沉入海底,再无痕迹。
有人则咬牙撑住,手指死死抓住浮木,哪怕血肉模糊。
穆烟玉浑身僵硬,却依旧保持清醒。
她的眼神冰冷,如同一柄未曾折断的刀。
终于,雨幕稍稍散去,远方的天边露出一抹灰白。
海平线上,隐隐出现一道黑影。
那不是巨舰,而是一片低矮的陆影。
“陆地……”
有士卒虚弱低语,眼中燃起绝望后的狂喜。
段震差点激动得哭出声。
可穆烟玉却没有放松,她的眉头依旧紧锁。
陆地,是生路。
但同样,也可能是死局。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冷冽:“听我令,不可喊,不可乱。”
士卒们心头一震,立刻噤声。
他们知道,将军不是危言耸听。
那片陆地,并不意味着安全。
随着他们被浪涛推近,陆影渐渐清晰。
那是一片荒凉的岛屿。
乱石林立,海鸟盘旋,海岸上堆满白骨,像是一座无声的坟场。
士卒们的呼吸瞬间凝滞,背脊生寒。
穆烟玉的眼神冷冷,喉咙里却吐出四个字。
“异族之地。”
海浪推着残骸,一点一点靠近那片荒岛。
近了之后,士卒们才看得更清楚。
岛屿并不大,却满是锋利的乱石,像无数獠牙,森然伫立。
浪涛拍打上岸,卷起的白沫中混杂着破碎的骨骼。
那并非单纯的鱼骨,而是人类的白骨。
有的仍保留着铠甲残片,有的还插着锈蚀的矛刃。
每一副白骨,都像在无声诉说,这里曾经吞噬过多少生命。
幸存的士卒们,呼吸都屏住。
他们死里逃生,本该见到陆地欢呼雀跃,此刻却被眼前景象冻得血液都冷。
穆烟玉目光冷厉,没有丝毫动容。
她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不是普通的荒岛。
这是异族的弃骨场。
或是某种禁地。
海鸟在空中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它们的双眼猩红,似乎对岸上的白骨早已习以为常。
“将军,我们……”段震声音沙哑,眼中满是迟疑。
穆烟玉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铁。
“能活,便先活。”
她一字一句,敲进士卒们的心里。
他们心头一震,随即明白。
无论此地是何处,至少比沉入海底更有一线生机。
海浪推着他们,终于让一块块浮木搁浅在岸边。
穆烟玉第一个跳下。
脚掌落在乱石上,刺痛传来,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起。
她转身,扶起段震与其他幸存者。
士卒们一个个爬上岸,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却都咬牙不发一言。
他们知道,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荒岛的空气带着腥臭与湿冷,地面满是苔藓,脚下常常打滑。
更远处,是一片低矮的树林,阴影密布,仿佛野兽潜伏。
穆烟玉目光扫过,眼神更冷。
这座岛屿,生机与杀机并存。
她忽然弯腰,从白骨堆里拾起一支短矛。
矛刃生满铁锈,却仍锋利,隐隐映出寒光。
她抬手,掷向海鸟。
矛刃破空,带着刺耳的破风声。
海鸟发出凄厉鸣叫,羽毛飞散,直直坠下。
落在白骨之间,挣扎数下,便彻底僵硬。
士卒们心头震撼,看向穆烟玉的目光多了一丝火。
他们知道,将军仍是那座压不倒的山。
风雨无法摧毁,旋涡无法吞没。
她站在乱石之间,像刀一般锋锐。
“立刻清点人数,能走的跟上。”
穆烟玉的声音冷冽,不容置疑。
段震应声,拖着伤躯逐一查看。
结果很快出来。
幸存的玄军,仅剩三十余人。
大半人带伤,有人气息微弱,随时可能撑不下去。
穆烟玉的眸光微沉,却没有流露一丝哀色。
三十人,也是一柄刀。
只要还握在她手中,便能斩开局势。
“跟我走。”
她一声令下,率先踏入那片阴森的树林。
士卒们没有犹豫,咬牙跟随。
树林中潮湿阴冷,腐木横陈,虫鸣密集。
越往里走,白骨越多。
有的白骨被挂在树枝上,像某种可怖的警示。
有的白骨则半掩在泥土中,似乎被匆匆掩埋,却因岁月流逝再度暴露。
空气愈发沉重,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士卒们心头的寒意愈加深重,握着武器的手都在颤抖。
穆烟玉脚步从容,没有丝毫停顿。
她的目光冷冷扫过四周,每一寸土地都未曾放松。
终于,树林深处传来异样的声响。
那是一阵低沉的鼓声。
不快,却沉重。
“咚……咚……咚……”
如同巨兽心跳,又如同某种古老的祭仪。
士卒们脸色骤变,脚步不由自主放慢。
段震声音发颤:“将军,这是……”
穆烟玉抬手,阻止他开口。
她静静聆听,眸光渐冷。
那鼓声,并非自然。
有人在敲击。
这座荒岛,并非无人之地。
……
随着他们继续深入,鼓声愈发清晰。
树木逐渐稀疏,前方隐约出现一片空地。
空地中央,堆满白骨,像一座小山。
白骨之间,插着无数木桩,上面悬挂着干枯的头颅。
鼓声,正是从白骨山前传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赤裸上身,手持巨鼓槌,缓缓敲击。
他的皮肤黝黑,满身涂抹着赤红的颜料,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
见到穆烟玉等人,他嘴角咧开,露出森然的笑意。
“外来者……”
他低沉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诡异的力量。
士卒们浑身发寒,本能握紧武器。
段震低声道:“将军,是蛮荒异族!”
穆烟玉的目光冷厉如刀。
她缓缓抬起短刃,声音冰冷吐出。
“无论是谁,敢阻我玄军生路,便是敌。”
鼓声骤然停下。
空气仿佛凝固。
随即,树林四周传来沙沙声,无数赤裸上身的异族战士缓缓现身。
他们手持骨矛,眼神狰狞,像是等待猎物许久的狼群。
荒岛的真面目,终于显露。
穆烟玉冷冷扫过,短刃在掌中反转。
她的声音,带着战场独有的锋锐。
“玄军,列阵!”
三十余名士卒应声,哪怕身躯摇摇欲坠,依旧本能摆出防御之势。
他们知道,这一刻,将军就是唯一的依靠。
白骨为阵,鼓声为引,死地已成。
可只要她未倒,玄军便不会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