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西窜、对外与列强谈判付出何等代价保持自己的地位时,对内并未放松镇压。
1901年1月10日晚6时许,香港中环结志街。
农历庚子年腊月初一的寒意笼罩着这座殖民城市,临近春节,街面上却并无多少喜庆气氛。结志街52号是一栋普通的三层骑楼,底层是商铺,二楼便是杨衢云的寓所兼“辅仁文社”的课室。
二楼临街的三个房间此时亮着煤油灯的光。外间是课室,兼作会客之用,杨衢云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怀里抱着他四岁的幼子佐治(George)。孩子的母亲外出未归,他便一边照料孩子,一边与数名前来补习英文、准备次日革命活动讨论的香港本地青年学生交谈。气氛本是平和而充满希望的。
然而,危机已至。来自广东的侦缉帮办陈林,带着三名有黑帮背景、手持左轮手枪的凶徒,伪装成“送煤工”,将一辆装满煤炭的手推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52号的后巷。他们如同暗夜中的毒蛇,伺机而动。当杨宅女仆像往常一样开门外出倒垃圾时,凶徒迅速割断了缚在大门门环上用于防贼的麻绳,随即强行撞开大门,如狼似虎般冲上二楼。
课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凶神恶煞的身影骤然闯入,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为首的凶徒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目光瞬间锁定了坐在椅上的杨衢云,举枪便射!
电光石火之间,杨衢云展现出为人父的本能与过人的机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幼子佐治迅速塞进坚实的书桌之下——那里有一道地板缝隙,或可藏身。同时,他顺手抄起桌上一本厚重如砖的《牛津英语大词典》,堪堪挡在胸前。
“砰!”
枪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子弹穿透了厚实的字典,巨大的冲击力让字典猛地一震,子弹擦过杨衢云的前额,带出一溜血花,最终狠狠撞击在墙角的砖墙上,崩裂出几块碎片,四散飞溅。
凶徒并未因第一枪失准而停手,杀意已决。他们继续朝杨衢云连开三枪!子弹无情地钻入他的胸腹部,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长衫。凶徒甚至调转枪口,向悬挂在墙上的煤油灯射击,灯罩破碎,灯油泼洒,意图纵火毁灭现场,制造混乱。
杨衢云身中数枪,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但他并未立即倒下。他脸色惨白如纸,额上鲜血与冷汗混杂,却挣扎着向书桌下爬去,用最后的气力将吓呆了的佐治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为孩子构筑最后一道屏障,生怕流弹伤及幼子。他气息微弱,仍低声安抚着颤抖的孩子:“别怕……阿爹……没事……”
这悲壮的一幕给了幸存者生机。在凶徒射击油灯造成的短暂混乱和光线明灭中,机警的学生趁机拉起桌下的佐治,从后楼梯仓皇逃出。女仆也得以奔至街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杨衢云十六岁的长女杨锦霞闻讯从附近亲戚家拼命赶回,眼见父亲倒在血泊中,心如刀绞。她强忍悲痛,设法找来马车,将生命垂危的父亲送往此时香港最好的西医医院——香港养和医院。然而,子弹已经击穿了他的肝脏与肺部,伤势过重,回天乏术。次日凌晨3时许(1月11日),杨衢云在弥留之际,仍心系革命,用尽最后一丝气息叮嘱守在床前的长女锦霞:“告知……中山先生……勿因我死……而停革命……”
当王月生循例定期从遍布世界各地的“约柜”系统中收取各地代表的工作报告和情报时,来自香港陈启沅的这份加急报告,让他瞬间怔住,随即不禁大为惊讶,继而涌起一股深沉的无力感。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早已让陈启沅,以隐秘的方式、通过可靠的中间人,向杨衢云发出过警示,提醒他清廷刺客的威胁,让他务必加强防范,或暂时离港避祸。然而,不知道是那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历史惯性使然,还是杨衢云本人性格使然,对这种“藏头露尾”、“来历不明”的警告心存疑虑乃至轻视,他显然并未做出有效的提防。
一切,最终还是如同后世历史教科书上那冰冷的记载般,分毫不差地发生了。
王月生阖上陈启沅那份详述了事件经过与后续影响的报告,身体重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仰面看着书房天花板上那盏来自后世、光线柔和的吊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位在后世声名不显,但在真实历史轨迹中却占据着重要开篇位置的杨衢云,其生平在王月生脑中清晰浮现:
杨衢云,生于1861年,字肇春,广东东莞人,幼年移居香港。他接受了顶尖的英式教育,先后就读于圣保罗书院和香港皇仁学院,不仅精通英文,更深切理解了西方的政治制度与共和思想。他曾任教员、担任招商局书记长、新沙宣洋行副经理,视野开阔,人脉广泛。
他自幼习武,侠肝义胆,目睹清廷腐朽与外侮日亟,革命之志日益坚定。1892年,他与谢缵泰等人在香港创立“辅仁文社”,以“开通民智”、“研究新学”为名,实则密谋反清。这比孙中山的兴中会成立更早。
1895年2月,孙中山在香港成立兴中会总机关,杨衢云的“辅仁文社”与之合并,社中骨干多数加入,极大增强了兴中会的实力。在推举首任会长(称“总办”或“伯理玺天德”,即president)时,双方支持者争论激烈。最终,考虑到杨衢云在香港根基更深、人脉更广,更利于策划即将举行的广州起义的后勤工作(资金、武器、人员),他被推举为兴中会第一任会长。在1895至1900年间,他实际上是兴中会法定的最高领袖,地位在组织架构上高于孙中山。
1895年广州起义因事泄失败,流亡海外的杨衢云于1899年在日本主动辞去会长职务,推举孙中山接任,以避免党内分裂,顾全革命大局。即便不再是会长,他依然坚定革命,1900年参与策划惠州起义,负责在香港接应。起义失败后,同志皆劝其出洋避祸,他却慨然言道:“男儿死则死矣,何避为!”毅然返港任教,最终喋血课室。
王月生知道,1900年义和团运动后,清廷对海外革命党的镇压更为残酷。香港作为革命党的重要基地,清廷通过驻港英领事馆与本地密探勾结,多次策划暗杀。据载,清廷曾悬赏五千两白银取其首级,陈林等凶徒,便是受雇的职业杀手。
历史的后续,也如同他知晓的那样无力地展开:
香港警方虽锁定凶徒,但在清廷驻港领事的干预下,主犯陈林仅被判处十五年监禁(后竟因“表现良好”提前释放),其余同伙大多逃脱。清廷方面矢口否认关联,试图掩盖真相。
杨衢云之死,震动香江。孙中山从日本发来唁电,痛彻心扉,誓言继承遗志。兴中会香港分会为其举行公祭,数千市民自发前往致哀。最终,杨衢云被安葬于香港薄扶林华人基督教坟场,墓碑上刻着“革命先驱杨衢云先生之墓”。
王月生闭上眼,指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一种深深的忧虑萦绕心头——历史的惯性若真的如此顽固,自己在这前世殚精竭虑的所有布局、所有谋划,会不会在某个关键节点,因为某一件无法预料的小事,就像这次未能阻止的刺杀一样,导致自己也身死神消,让一切努力都归于虚无,重新被那既定的、沉重的历史轨道所吞没?
这种对命运不确定性的敬畏与一丝恐惧,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