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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数风流人物还看前世与今朝 > 第500章 十一国《议和大纲》与李鸿章的身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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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0章 十一国《议和大纲》与李鸿章的身后名

1901年1月15日。北京。

腊月的朔风卷着雪沫,抽打着总理衙门(时称“外务部”,但习惯上仍称总理衙门)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哀鸣。屋内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份浸入骨髓的寒意,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屈辱。李鸿章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裹着厚重的貂裘,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自入京主持这“议和”烂摊子,他便如履薄冰,心力交瘁,旧疾缠身,更觉时不我待。

门帘轻响,他的心腹幕僚、总理衙门章京于式枚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于式枚,字晦若,广东贺县人,光绪六年进士,入翰林,后入李鸿章幕府,以其才思敏捷、办事干练、深谙洋务外交着称。他性格沉稳,心思缜密,是李鸿章在艰难时局中不可或缺的臂膀。此刻,他手中紧握着一份文件,神情凝重,如同捧着千斤重担。

“中堂,”于式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西班牙公使葛络干(bernardo de cologan y cologan)刚刚代表十一国公使团,正式递交了《议和大纲》十二条。”他将那份以多种文字写就的、象征列强意志的沉重文本,小心翼翼地递到李鸿章枯瘦的手中。

李鸿章浑浊的目光落在文件上,手指有些僵硬地翻开。他一字一句地细看,眉头越锁越紧,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当看到“惩办祸首诸臣”、“亲王赴德日谢罪”、“永禁仇洋会社”、“拆毁大沽至京炮台”、“使馆界驻兵”、“赔款待定”等核心条款时,他那阅尽世事的眼中,竟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侍立一旁的于式枚,声音沙哑而急促:“晦若!这……这条件……”

于式枚不等李鸿章说完,立刻从怀中取出另一份折叠整齐、边缘略有磨损的密函,双手恭敬地呈上:“中堂请看。此即那封前几日,王月生遣其秘密信使,辗转送到卑职手中的密函。”

李鸿章接过密函,迫不及待地将两份文件并排放在面前的紫檀书案上,就着案头跳跃的烛光,仔细比对。他的目光在两份文件的关键词句间来回逡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时间一点点流逝,炭盆里的炭块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终于,李鸿章长长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吁出一口气,身体颓然向后靠去,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无力感。

“奇哉!怪哉!”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苍凉的穿透力,“这王月生……究竟是身怀异术的世外高人,还是真个对泰西诸国的心思,揣摩得如此精妙若神?彼竟能在半月之前,就将这列强尚在密室中争吵未决的条件,推测得如此切中要害!”他指着王月生的密函,“十二条,他只写了六条,然字字句句,皆如钢针,直刺我朝要害!‘惩办祸首’、‘亲王谢罪’、‘永禁仇洋会’、‘拆炮台、允驻军’、‘使馆界划地驻兵’、‘巨额赔款’……莫不是这十二条之筋骨所在!彼是如何得知?如何预判?!”

于式枚也是感慨万千,躬身道:“中堂明鉴。卑职观此人行止,非是那等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其年纪虽轻,然自幼便远涉重洋,遍历泰西诸国,见识本就不凡。更难得者,是他天赋异禀,心思机敏。尤为关键者,”于式枚顿了顿,用当时士大夫阶层理解的方式解释道,“此人因缘际会,竟能结交西洋顶顶拔尖的簪缨世胄、豪商巨贾,如英伦之德文郡公爵、美利坚之摩根家族、乃至犹太巨富与德皇威廉二世!这些人物,皆是能左右其国朝政、洞悉天下大势之辈。王月生能得其青眼,游走其间,自然深谙彼等‘庙堂之高’的思虑与手腕。这便是我等局促于神州一隅,虽殚精竭虑亦难窥全豹之事。他能料敌机先,并非凭空臆测,实乃‘站得高,看得透’之故。观其在国内商贾之事不过平平,然与西人贸易却无往不利,足见其了解西洋之深,恐已甚于了解中华矣。此非谶纬,实为通晓‘夷情’之极致也。”

李鸿章闻言,紧锁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他捻着稀疏的胡须,眼中仍有疑虑:“若真如晦若所言,只是天赋加机缘,深谙西洋人情世故,那倒也算是我华夏之幸,可引为奥援智囊。老夫只怕……千万莫要弄个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进来,徒增变数,贻害无穷。”

“中堂虑得是。”于式枚语气笃定地回应,“然据卑职多方查探,西洋人对其敬重有加,首重者,并非其财势勇力,更非什么王霸之气,而是他在西洋格致(科学)之道上的真才实学与建树!此乃西人最为看重之根本。至于其他,皆属末节。若其仅凭方术惑人,断难入那些精明的泰西显贵之法眼。”

李鸿章微微颔首,蜡黄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彩:“若真如此,倒是我大清不幸中之万幸。此人或可为臂助……”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急切,“他上封信中曾提及,后续还有‘禀帖’详陈方略,可曾送到?”

“禀中堂,适才与葛络干公使之通告,前后脚到的。”于式枚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同样制式的密函,递了过去。

李鸿章疲惫地摆摆手,咳嗽了几声,声音更显虚弱:“老夫精力不济了,且这小家伙的字迹……唉,横不平竖不直,缺筋少骨,看着便觉目眩。措辞更是半文不白,夹杂俚语洋文,读来甚是费力。晦若,还是你说与老夫听吧,拣紧要的。”

于式枚想起王月生那确实“别具一格”、毫无馆阁体风骨的字体和行文风格,也不禁露出一丝会意的苦笑。他展开密函,快速浏览,随即提炼道:“中堂,王月生的意思,可归纳为一点:列强这十二条,对我大清而言,最紧要者,毋庸置疑,是护住皇上和皇太后之尊位与安全;而对西洋诸国而言,其真正不可动摇的核心诉求,不过两点——驻军以控京师门户,赔款以偿其‘损失’。驻军一事,彼等势在必得,绝无转圜余地,我方唯有忍痛接受。然赔款一项,”于式枚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王月生密信中的锐气,“其中大有可商榷、可腾挪之处!

关键在于,我方需能精准把握西洋人索要赔款的真正底线,不被其虚张声势、漫天要价的恫吓所迷惑。若能于此间运筹得当,据理力争,或可为中华保留下几分元气,不至被敲骨吸髓,一蹶不振。其信中引古喻今,言道:若能成此功业,中堂大人未必不能效法当年寇莱公(寇准)于澶渊之盟时‘挽狂澜于既倒,虽魏徵不及’之作为,于万难之中,为国家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澶渊之盟……寇准……”李鸿章听到这里,猛地抬手,示意于式枚暂停。他浑浊的目光投向摇曳的烛火,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北宋冬日。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李鸿章沉重而缓慢的呼吸。良久,他才幽幽开口,声音里充满了自嘲与苍凉:“老夫自甲午一役,签了那马关条约,便已是千夫所指,背负骂名,为市井所唾弃。今日此番,更是代人受过,替朝廷、替……背这口万世难洗的黑锅。”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渴望,有悲凉,更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期盼,“若……若真能如寇准那般,于绝境之中争得一线生机,纵然身后骂名依旧,但青史之上,或能得一公允之评,老夫……死亦瞑目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力量,“老夫猜,王月生那小子引寇准故事,重点在于真宗皇帝那句‘迫不得已,虽百万亦可’的底线,以及寇准拦截曹利用时所下的死令:‘虽有敕旨,汝许辽人岁币不得逾三十万!过此,吾斩汝矣!’ 最终宋以三十万岁币成盟,保得百年和平。然……”李鸿章的声音陡然转为苦涩,“彼时宋军阵前射杀辽国大将萧挞凛,挫其锐气,辽亦有求和之意。今日我大清呢?一败涂地,京师沦陷,两宫蒙尘西狩,山河破碎至此!手中无半分可恃之力,真能做到……‘岁币不过三十万’之效吗?” 他望向于式枚,眼神既是询问,更是寻求一丝渺茫的肯定。

此时,于式枚已将王月生的长信看完,他合上信笺,脸上竟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激动的神采。他趋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李鸿章,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中堂大人!卑职以为,王月生此论,尚嫌保守了!”

李鸿章霍然抬头,眼中精光暴射:“哦?!”

于式枚沉声道:“倘若其后续所献之策真能切中肯綮,助中堂于这万难之境中斡旋成功,为社稷保元气,为两宫争尊严……则中堂今日忍辱负重所行之事,功在千秋!后世论史,大人或当不逊于姜伯约(姜维)之‘千古孤忠’!”

“姜维?!千古孤忠?!” 李鸿章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重锤击中!他饱读史书,焉能不知于式枚话中所指那惊心动魄、悲壮惨烈的典故?

三国季汉景耀六年(公元263年),邓艾奇兵偷渡阴平,兵临成都。后主刘禅在主力尚存(大将军姜维正率数万精锐据守剑阁天险)之际,竟开城投降。噩耗传至剑阁前线,姜维帐下将士“咸怒,拔刀斫石”,悲愤欲绝。而姜维的选择,是假意降魏,忍辱负重,暗中策划惊天复国大计!据《华阳国志》所载,他秘密致信刘禅,信中泣血写道:“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其潜台词昭然:恳请刘禅暂且忍受亡国之耻,他姜维将以降将身份为掩护,伺机复国!

投降后,姜维敏锐地利用魏军主将钟会的野心与猜忌,煽动其诛杀功臣邓艾,进而割据蜀地自立。姜维精心设计了一个连环杀局:

(1)借钟会之手,尽屠入蜀的魏军高级将领;

(2)再寻机除掉钟会,夺取兵权;

(3)坑杀魏军精锐士卒,最后拥戴刘禅复辟蜀汉!

然而,天不遂人愿。公元264年正月,钟会部下发动兵变,姜维与钟会一同死于乱军之中。临终前,姜维仰天长叹:“吾计不成,乃天命也!” 其志未酬,其家亦遭株连屠戮,复国宏图彻底化为泡影。

更令人扼腕的是,姜维的孤忠,在其身后近百年间竟无人知晓,反被斥为“贰臣”。直至东晋权臣桓温于永和二年(公元346年)率军伐蜀,攻入成都旧宫,在一处隐秘的夹墙密室中,发现了当年姜维写给刘禅的那封密信!此信重见天日,铁证如山,才彻底洗刷了姜维“叛将”的污名,证实其至死忠诚于蜀汉!而刘禅私藏此等足以招致灭族之祸的反魏密信,其内心是否也曾期盼过姜维的计划?个中隐情,更令人唏嘘。

密信出土前,史家如裴松之在注《三国志》时,尚斥责姜维“玩众黩旅”;信件公开后,世人方知其苦心孤诣。晋人郭颂赞叹:“蜀官属皆天下英俊,无出维右!” 后世更将其与诸葛亮并称,誉为“千古孤忠”!

于式枚此刻以姜维作比,其意深远!李鸿章瞬间便明白了这典故的双重分量:其一,是理解他李鸿章今日屈膝签约,如同姜维假意投降,是忍辱负重,是委曲求全,是万般无奈下的权宜之计,内心所系,仍是国家社稷。其二,更是暗示,即便今日背负万世骂名,只要其心可昭日月,其行确为救国,终有沉冤得雪、青史重评之日!哪怕像姜维那样,要等到近百年后密信出土才得昭雪,对于一个深受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思想熏陶、视身后名节重于生命的封建士大夫而言,这份对“千古孤忠”身后名的期许,其诱惑力与慰藉,远胜于寇准式的当世功业!

李鸿章枯槁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浑浊的老眼深处,仿佛有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被点燃了。他不再是那个暮气沉沉、只求速死的老人,一股混杂着悲壮、决绝与最后希望的热流在胸中激荡。他猛地撑起身体,双手紧紧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如电射向于式枚,那沙哑的声音因急切而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锈剑:

“计将安出?!”

烛火在寒风中剧烈地摇晃,将两位老人凝重而决绝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仿佛两个即将踏入历史风暴中心的斗士。窗外的风雪,似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