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文那辆低调豪车带来的短暂波澜,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咕咚一声,漾开几圈涟漪,然后很快沉底,水面重归平静。
陆子昂那番毫不客气的“劝退”似乎起了作用,至少接下来几天,没再见到那位矜贵的年轻人或是他口中“很难改变主意”的父亲出现。
小郑干事惋惜了好几天,念叨着“错过了多少医疗设备”,但很快就被日常的琐事淹没,不再提起。
老人们更是转眼就忘了这茬,他们的注意力更多地被窗外日渐柔软的春风和食堂宣布即将停止供暖的消息所吸引。
春意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蔓延开来。
老槐树的芽苞终于挣脱了褐色的外衣,绽出嫩绿的新叶,虽然稀稀拉拉,却充满了生机。
阳光也变得慷慨,晒得人骨头缝里都暖洋洋的。
“总裁”彻底放弃了室内暖气片,开始长时间霸占窗台最好的晒太阳位置,毛色在阳光下油光水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位“大投资人”只是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时,插曲的主角,却以一种极其低调的方式,悄然登场。
是一个周二的上午,阳光正好,没什么风。
一辆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黑色轿车停在公寓门口,下来一位穿着深色夹克、身材精瘦、头发花白的老人。
他没带助理,没拿行李,只有一个随身的旧款公文包。
老人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带着一种久居人上却又刻意收敛的气场。
他走进公寓,没找任何人,只是自己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了看下棋的老人,望了望光秃秃的花坛,然后目光落在活动室窗台上那只正在打盹的肥猫身上,停留了几秒。
最后,他走到前台。
小周正低头整理表格,一抬头,愣了一下,觉得眼前这老人有点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同志,请问还有空房间吗?”老人开口,声音平和,略带一点沙哑。
“啊?有……有的。”小周忙不迭地回答,“您是要……”
“看看房。”老人言简意赅。
小周赶紧拿出钥匙,带着老人去看了一间朝南的空房。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阳光充沛。
老人里外看了看,甚至伸手摸了摸暖气片(已经停了),最后点了点头:“就这间吧。”
“啊?您……这就定了?”小周有点懵,这看房速度也太快了,“不需要再看看别的?或者跟家人商量一下?”
“不用。”老人摆摆手,“今天就住。”
等小周晕乎乎地帮着办完简单的入住手续,拿着那张登记表看到“周世昌”三个字时,才猛地反应过来,手一抖,笔差点掉了。
周世昌!那个周世昌!真的来了!还如此……悄无声息!
消息像滴入油锅的水,瞬间在公寓内部炸开。
但这种“炸开”是压抑的、窃窃私语式的。
老人们好奇地、远远地打量着这位新住户,议论纷纷,却没人敢轻易上前搭讪。
毕竟,这位看起来和他们年纪相仿的老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小郑干事激动得差点心肌梗塞,第一时间就想冲过去提供VIp服务,被陆子昂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人家要静养,你别去添乱。”
陆子昂自己也远远瞥了周世昌一眼。
和他记忆中那个酒会上精明的投资人形象相比,眼前的老人消瘦了些,眉宇间多了些疲惫,但那股子沉静和专注劲儿没变。
他确实像他儿子说的,是来看“氛围”的,像个观察员,而非体验者。
周世昌很快融入了公寓的节奏,却又格格不入。
他按时去食堂吃饭,但总是坐在最角落,吃得慢而仔细,不像其他老人那样边吃边聊。
他也会在院子里晒太阳,但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不像别人那样打牌下棋。
他几乎不主动和人交谈,但别人说话时,他会很认真地听。
这种沉默的观察持续了几天。大家从最初的好奇,渐渐变得习惯,就当多了个安静的背景板。
直到这天下午,活动室里那台饱经风霜的旧收音机,再次闹起了脾气。
不是彻底罢工,而是开始持续地、微弱地发出一种“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像有个看不见的人一直在旁边煎牛排,搅得听戏曲的刘奶奶直皱眉头。
赵大爷被请来,捣鼓了半天,摇头:“里头有个电容老化了,得换。我这没备用的。”
小郑干事提议:“要不买台新的吧?这老家伙也该退休了。” 刘奶奶却有些不舍:“听惯了它的声儿,新的刺耳朵。”
正当几人围着收音机一筹莫展时,一直安静坐在窗边看报纸的周世昌,忽然放下了报纸,走了过来。
“能让我看看吗?”他开口,声音依旧平和。
众人都愣了一下。赵大爷下意识地把位置让开。
周世昌也没多话,拿起那把陆子昂常用的、锈迹斑斑的螺丝刀,熟练地拧开收音机后盖。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却异常稳当,眼神专注地看着里面老旧的电路板和元件。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从自己那个旧公文包里——出乎所有人意料——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看起来也很有些年头的金属盒子,打开,里面竟然是分门别类放置的各种电子元件:电阻、电容、晶体管……虽然型号看起来都很老,但保存得极好。
他在里面仔细翻拣了一下,找出一个米粒大小的电容,又拿出一把小烙铁(居然也是自带!),接通电源预热。
活动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只见周世昌熟练地用烙铁烫化旧电容的焊点,取下坏件,清理焊盘,然后精准地将新电容焊了上去。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老工匠般的沉稳和精准。
焊好,装回后盖,插电,开机。
滋啦声消失了。戏曲台清晰而稳定地传了出来,是梅派经典的《贵妃醉酒》。
“好了。”周世昌收起工具,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奶奶惊喜道:“哎呀!好了!真好了!周先生,您还会这个呢?”
赵大爷也啧啧称奇:“老哥,手艺可以啊!这元件现在可不好找!” 周世昌淡淡笑了笑:“年轻时瞎琢磨过一点。这收音机不错,老了,零件不好配。”
一直靠在门口围观的陆子昂,看着周世昌那双刚刚还稳如磐石、此刻却微微有些颤抖地收拾工具的手,又看了看他那装着老旧元件的宝贝盒子,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这位大投资人,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周世昌似乎感受到了陆子昂的目光,抬起头,两人视线短暂交汇。
周世昌冲他微微颔首,然后便拿着自己的工具盒,转身回房间了,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话。
收音机里,《贵妃醉酒》唱得正到好处。
院子里的老槐树,新叶又舒展了几分。
陆子昂摸了摸下巴。
看来这位新邻居,除了有钱和难搞之外,或许还有点别的意思。
至少,修收音机这手艺,挺对他胃口。